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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帝入座，面上早没了笑意。
这对母子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剑拔弩张。
“陛下日日都忙，哀家请了你多次，今日终于有空，想必是平州的事有了结果吧。”
景昭帝颔首，“平西王有功。”
静安太后淡淡笑了笑，“既然事情告一段落，陛下这些时日累着了，就好好歇一歇。”
她伸手，为景昭帝倒了一杯茶。
“让母后动手，是儿臣的不是。”景昭帝语气淡淡，十分客气。
静安太后面上的笑容顿住了，有些无言，好半会，她才说，“你总是这么跟我客气。”
景昭帝注意到，她已经不用“哀家”自称了。
他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五六岁时就去了皇后宫中，被养在皇后膝下，与生母并无太多交流。
又或许，是他心中仍然有怨。
“你果然还是怨我。”静安太后开口。
景昭帝一怔，他望着对面生母依旧年轻的面容，有些恍惚。
“你怨我将你送到皇后膝下，怨我那些年对你不好。”静安太后神色哀戚，“可皇儿，那时我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如何能护得住你呢？”
静安太后的眼眶有些红，“你生来即为皇子，宫中总有人尊你敬你，可我毫无背景，陛下的宠爱若即若离，我若不将你送到皇后膝下，凭借我一人，如何能护得住你。”
景昭帝望着静安太后的眼泪，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微嘲讽的笑，“直言吧，母后，您说这话，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朕宠幸李秋吟吗？为了让朕给李崇升官吗？”
李崇是静安太后的弟弟，如今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掌京城巡捕、疏理街道沟渠、囚犯火禁之事。
“前日朕下令将周移调到御史台，兵部就空出了一个位置，母后，李家也想要沾手吗？”
景昭帝面带嘲讽，看着自己的生母。
静安太后看着他这副神色，莫名发慌，忙道，“不是的。”
她艰难扯出一个笑来，“朝堂的事哀家不懂，陛下要如何就如何吧，至于你舅舅，他资质平平，到了兵部只怕会误事。如今这样子，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了。”
景昭帝面无表情，“所以母后今日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不会就只是叙叙旧吧？”他盯着静安太后，这些年来第一次吐露心声，“何况那些旧事对朕来说，并不是什么多好的记忆。”
他将事实真相铺陈开来，像是一把利刃划过母子俩的心间，只余鲜血淋漓。
“父皇从不管后宫争斗，母后吃斋念佛，鲜少过问后宫诸事。您虽不是最得宠的那位，但仍旧有几分宠爱。当年父皇的子嗣几乎都养在生母膝下，若是您想，您可以留住我。”静安太后明白，这里的“母后”是指明贤太后，她近乎失语的听着儿子对她的指控。
“您很怕，但您怕的不是护不住我，而是我会给您带来灾祸。”景昭帝目光清冷，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残酷的事实，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也开始舍弃自称了。
“五岁之前的很多事情我不记得了，但我仍然记得，每次我在学堂中得了先生夸奖，母妃从未为我欣喜，母妃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时我以为是我做的还不够好，所以我日日用功，想让母妃也为我骄傲。可惜，母妃从未……夸过我。”
景昭帝望向窗外，语调轻缓，“记得您设计让皇后收养我的那日，也如今日一般，阴沉，闷热。”
望莲阁中一片死寂，宫人们早已退下，除了景昭帝母子二人，就只剩下李德和静安太后身边的那两个老嬷嬷老太监。
三人年纪大了，对母子间的往事也知晓几分，因此并未退出去，只是站在一旁，内心止不住的担忧。
“我记得，那天是你第一次哭。”静安太后开口，语气涩然，“你从小就是个坚强的孩子，摔倒了不会哭，被人欺负了也不哭，偶尔被先生罚了也不哭，但偏偏就是那天，我将你送去皇后宫中那天，你哭得厉害，哭得连我也要心软了。”
静安太后抬头，盯着景昭帝，她恨声道，“可若不是我当初的决定，今日你怎么会坐上帝位？！”
此话一出，阁中留着的三位太监嬷嬷登时跪倒在地，这话就不是他们能听的了。
“那时敬和长公主刚去和亲，皇后成日里吃斋念佛不管俗务，膝下空虚，你该知道，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
静安太后站起身，神情激动，“你聪慧过人，学堂里那么多皇子，先生偏偏说你伶俐，甚至于……先皇也过问了你的学业，先皇那么多子嗣，他何时管过别人？这样子的优待，让我怎能不生出妄想？！”
“我如浮萍野草似的活了半辈子，难道也要看我的孩子继续卑微下去吗？”静安太后死死抓住景昭帝的手，力气大的惊人，“治儿，你明明那么聪明，凭什么不能坐上那个位子？！”
静安太后似哭似笑，她放开景昭帝的手，好一会儿才道，“我确实害怕过，宫里有那么多人，不闻旧人哭只闻新人笑，我以色侍人能得几时长久？我想得过且过，偏偏有了你，若你愚笨，于那些人而言没有威胁就罢了，可你智极近妖，惹眼得紧，而我那时只是一个美人！”
她大喊了出来，仿佛要喊出这些年藏在心底的痛，“宫里比我尊贵，出身比我好又没有孩子的人有那么多，若是她们想将你养在膝下，我还有什么活路？我想活啊……我那些年的担惊受怕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静安太后深呼吸几口，闭上了眼睛，“我想活下去，所以我要把你送出去，为你找一个好去处，宫里那么多嫔妃，只有皇后，皇后心善，若是她收养你，必不屑于对我下手。”
“何况，端敏太子去了那么多年，先皇心中对她有愧，只要你成了皇后的孩子，这份愧疚也会泽及到你身上。治儿，你看，我没算错，你八岁时陛下就将你立为太子，此后你顺利登基，一路顺风顺水，难道不是因为我当日的决定吗？”
静安太后声声泣血，压得景昭帝内心一片沉闷。他本不想这时候与静安太后摊牌的，按他的计划，他应当周旋其中，让静安太后与沐恩公府相互牵制，可今日一时冲动，竟有些图穷匕见的意味。
景昭帝无声地笑了笑，一双黑眸极亮。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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