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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墙边上已经围了一群人，看见赵琳背着药箱跑过来，一个上年纪的大爷摆手，“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闺女别往这凑……”
不中用了？几人停步，相互对视。
随即听见了不高不低的几声压抑的哭喊，隔着人缝往里看，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团黑影。
美华挤进去找她爹，几分钟后挤出来跟她们说话：“琳姐、秦姐姐、韩老师，我爹说让咱们走，说人都快硬了，得赶紧穿衣裳，是从地窨子里拉出的，让马王钉扎了太阳穴，说可能是拿红薯的时候打滑，他家地窨子旁边全是冰，赶巧了，一头栽进去的……”
“马王钉？”秦霞问。
“就钉梁檩用的那种大钉，两头拐，都有尖，咱这儿都用它扒土，称手，扎进去这么长，俺爹说吐了一地血沫沫……”
美华伸出一只手掌比划，脸白成一片。
秦霞和韩苏叶两个比她也好不了多少，手牵了手，对视鼓劲儿，一个说死了多长时间了，另一个说他们家下地窨子上头都不留人吗？
是啊，他们家除了成杨，可还有一个媳妇五个闺女呢，就一个人都没看见？
然而，马王钉，太阳穴，赵琳知道即使自己赶上也无能为力。
只是，折掉了唯一的一个壮劳力他们家该如何过下去？
“成杨呢？我去看看他。”缓了一会儿，秦霞说话。
“回头再看，等丧事办完，这个时候咱们过去不合适。”赵琳拉住了她。
现在不是跟成杨说话的时候，再是个小孩子，父亲过世他也得大孝加身。
这事，姜大队长和管白事的执事会上手招呼，姜姓一门人多又团结，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他那个娘再不懂事，这事上也得听一门子人里的长辈。
“等丧事办完咱们再找他，白事咱们不能掺和。”韩苏叶也说话。
“我是担心他那几个姐会趁机把他撵出去。”
“撵出去？”韩苏叶疑问。她还不知道成杨的身世。
“成杨是他们抱养的，他那几个姐姐里面除了一个哑巴待他好外，其他几个都欺负他，”赵琳解释了半句，转头又跟秦霞说话：“这时候撵走，他们家可就一个男丁都没有了，我觉得不会，真要撵走——”
“怎么？”
“不好吗？单独立户，大队里帮帮，咱们再帮帮，男子汉，成杨又聪明，十四五岁就能自力更生……”
“你这说法……好像也对……”秦霞点头。
韩苏叶听明白了她们的意思，摇头：“我觉得不会，不是不会，是肯定不会，赵医生说的对，撵走了，他们家就一个男丁都没有了，村里人——”
她想说村里人重男轻女的十分明显，看了眼美华刹住话头，转而道：“不管他那几个姐姐怎么想，他娘肯定头一个不会，没了男人，这个儿子就是她后半生的依靠了。”
“那以后成杨上学可就成问题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可惜——”秦霞叹气。
四个人叹着气往回走，路上遇着好几拨过去帮忙的人，有的拿几根苘坯，有的拿绺儿白布，有的拎了几捧红薯干子，还有的端了一升子黄面……
农村人就这样，再是平日里不待见一家人，白事出来了，照旧是该上手帮忙的还是上手帮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霜冻落下草木还土，不再有人计较他生时的模样。
壮年劳力，意外身亡，上头还有一层老人，所以连头带尾三日就埋了。
再过三日，圆了坟，成杨回来上课。
秦霞叫他到家里来，小东西躲，说没撕白鞋不能进人家家门。白鞋是家里有人去世后糊在鞋面上的一层白布，至少要糊到过了五七。
秦霞唬了脸，说：我是你老师！
成杨犹豫着，勉强跟来，不进屋，站在大门口。
明戈和六哥不在，只有五个人，五个人也让这小家伙有些不知所从，手从后面挪到前面，再抓住裤缝来回的揪，补着补丁的鞋又糊上了一层白布，在砖红色的地面上分外刺眼。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的脚，他的脚趾开始碰触鞋子的尖端。
糊白的鞋上那涌动的凸起，刺眼，赵琳快速偏过了头。
八岁的孩子，被他的老师问：你爹死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琳不知道一个人八岁时的记忆能持续多久，但她确定这个孩子一定能记住这一刻，他的老师把他当成了一个大人来谈话的模样。
小家伙眼睛红了再红，学着他老师的模样很严肃地答话：“我和我娘说了，她好好干活，我好好上学，也干活，长大了我养着她……”
这模样，这语气，虽轻却重，似简实深，完全不似一个才八岁的孩子。
几个人都默住，或偏头，或低头。
秦霞更是愣了好几息才摸着他的头说出几个人商量好的事：“没了你爹，你们家以后就拿不到工分粮，只有平均粮肯定是不够吃的，大队长是好人，说会帮你家申请公社的救济，你以后要多听他的……我和你赵姐姐、你韩老师还有这几个哥哥商量了，会管着你上学的钱，只要你上，我们就管，不管你上到什么时候、什么程度……饿了也来找我们，但你得保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秦老师——”
小东西的两行泪呼噜噜往下滚，扑通一下往地上跪。
“起来！”李钧出声喊住他，“男儿膝下有黄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挺起脊梁做人！记住你秦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小东西快速爬起来，两条胳膊交叉着胡乱地往脸上抹，泪越抹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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