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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曜城中，偏僻的北方，破落的草屋里，有一位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眉清目秀还算俊朗，且眉宇间有丝丝英气。
四月的料峭雨天，让少年双手被冻得通红，但他看了眼连绵不绝的细雨，还是撑起伞，走入雨中。
少年叫做苏陌，是个被遗弃的孤儿，早些年被书院的教书先生余??舟捡到，托城里一对老来无子的夫妇养大，结果前两年起战事，恰好在城外的夫妇俩，都不幸命丧城外。原本家中就不殷，日子过得紧巴巴，二老死后，家里失去了所有支柱，那时候才不到十岁的苏陌，东奔西跑，但是一个孩子，哪儿能做什么营生？
不过好在他自小跟着余先生读书识字，练出来一手还算不错的字，余先生托关系给苏陌找了个写信之类的文书，也常常明里暗里帮着苏陌，所以这么些年，总算是没饿死街头。
余先生前几日告诉少年，近些日子有空的话，便来一趟书院，看其语气，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所以趁着今日下雨无事，苏陌决定去一趟书院。
书院无名，位于西曜城西，是这个几乎被长安遗忘的小城，唯一的书塾。从苏陌的草屋出发，需要穿过小半城区，因为是下雨天，所以街上人迹罕至，走到临近书院外的小桥上，苏陌忽然远远看到一个穿着儒衫的读书人，撑伞而立，站在小桥上，俯瞰春水。
看其身形仪态，估计不是本地人，因为说是春水，其实在苏陌的记忆里，不过是条水渠一样的存在，既没有鱼虾，溪水也浑浊，且大都是居民排污所用，称之为小溪都算是称赞了。
走过小桥的时候，那读书人忽然回头，果然像苏陌猜测的一样，他肤色白皙且总有种如沐春风的和煦，在这样的小城，几乎没有人，眉眼里有这样的光彩。“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小先生不觉得，这边境的浩瀚雨景，也颇有一番风味么？”
少年轻微抬起伞，看了一眼那条小溪，与记忆不同，此时不知是否因为雨水的缘故，竟是碧波荡漾，水草鱼虾雀跃不已，一番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地模样，却也真的有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奇特美感。
读书人看向苏陌，眸子一瞬间闪过别样的光芒。
苏陌与他对视的瞬间，忽然感觉心口有种沉闷的感觉，苏陌大吸几口气，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位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读书人眼角微不可查地轻微挑起，似乎有些遗憾，继续说道：“小先生猜的不错，我来自长安，今天是特地来拜访余??舟余先生，路过小桥，偶然看到这等景致，有感而发。”
“正好，我也刚好要去书院，你跟我一起？”苏陌抬起眼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读书人的眸子，迟疑许久，出口邀请。
读书人笑着道：“那就有劳小先生了。”
苏陌点点头，撑伞走在前方，书院就在小桥不远处，走几步路便是。
书院规模不算大，与寻常人家的府邸一样。只不过，在门口挂了一块牌匾，那是余先生亲自落笔、亲自雕刻，当中的那四个字，疏狂潦草，仿佛只用了一笔写就，散发着一股奇特的感觉，让人看去，心旷神怡。
每次路过苏陌都觉得，那四个字，极为动人。
那读书人也止步，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清微淡远。
而他对此似乎兴趣恹恹，也只是看了一眼，眸光闪烁就开始打量四周。苏陌不知为何，竟是自嘲似地笑了笑，这才走上台阶开门。
书院的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苏陌用手拦住门，一边对着读书人说道：“先生这时候往往在一个人摆棋局，往时都是我陪他下棋，今天也许可以换你来，他想必很高兴的。”
书生从牌匾上收回目光，对于苏陌所说，不置可否，收起油纸伞，轻轻走入书院。
外边看着规模不大的书院，内里也小巧雅致，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边是稍微宽阔的教室，西边则是间厢房。中间的庭院也不大，却很是雅致讲究，有假山流水、莲荷半池。
读书人停下脚步，他神色微动，驻足盯着那依墙的半池莲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到夏日的缘故，荷叶奄奄，只有一根竖长的花苞，且有种莫名的死气。
苏陌对此置若罔闻，走到西边的厢房，轻轻叩门，内里有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进！”
轻轻推门，少年依然如方才那样，半倾斜着身子，对着不远处的书生轻轻喊道：“这里！”
书生回过神来，点点头，走入房间。
房间延续了一贯的简朴雅致，寻常的生活用品不多，笔墨纸砚整整齐齐摆放着，尤其多书，整个房间除了临窗的那方，三面都是书柜。上首有一个耄耋老人，身着儒衫，满头风霜，身前是黑白争锋的棋盘，看到读书人，他苍老浑浊的眼里露出惊讶。
读书人规规矩矩，拱手道：
“晚生路青山，见过余师叔！”
老人点点头：“你是云仓的学生罢？这雨下了有半个多月了，从长安到此，一路上不好过吧？”
路青山看向棋盘，“还好，先生嘱托，必须要来看看余师叔，晚生不敢违背先生的意愿，特来打搅。”
余??舟摇摇头，“听云仓说，他之棋力你可得七成，既然来了，陪我下盘棋吧！”
书生抱拳一礼，“晚生向师叔讨教了。”
苏陌轻轻掩好门扉，静默中帮忙收拾棋子。
不多时，棋盘方正，一老一少，两两对峙。
“你是晚辈，亦是客人，理当让你执黑先行。”余先生伸手礼让，可路青山摇摇头：“棋盘之上，只有对手，不分主客，亦无长幼之别，不如猜先？”
所谓猜先，便是先由高段者握若干白子暂不示人。低段者出示一颗黑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出示两颗黑子则表示“偶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余??舟年长，算是高段者，探手抓起一把白子。路青山不假思索，伸出手捻起一颗黑子。
余先生将手摊开，白子七颗，单数。
由路青山执黑先行，读书人微微点头，第一子落在去位边角，这是执黑先行有文有条的礼貌。余先生执白后手，抬手也落子，棋风稳健。
两人很快战作一团，而路青山的棋风激进、狠辣，步步紧逼，对此余先生只是默默落子，也似乎并不打算赢，白子一直退让。
“这位师叔的学生，想必是师叔的关门弟子，师叔一身学问，想必都给了他。”棋至焦灼，读书人捻子不落，眉头紧促，突兀说道。
余??舟低头思索落子，神色平静自若：“书院开了多年，所带好学之心的孩子，老夫看来都一样，学问文章也好、为人处事也好，每个孩子都有特别之处。老夫只是将他们引进门，修行学问都在自己。”
“晚辈知道师叔一生浩然，桃李满天下，但是即使如此，晚生以为，人有喜恶，在师叔心里，总是会有个数的。”路青山黑子落下，攻势凶狠。
苏陌微微皱眉，他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但是这一次，路青山的言辞过于失礼了。但是老人抬起手拦住苏陌，笑呵呵道：“若说喜恶，在崖山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很机灵的学生，他叫陆中宫，我倒是喜爱他。”
路青山呵呵一笑：“陆将军剑术纵横三军，天赋努力都少有人可比，师叔自当如此。”
春雨新停，月色露出一丝眉目的时候，路青山的攻势愈发紧凑，老人虽然依旧气定神闲，但是以苏陌这旁观者看来，白子一再退让，如若再不反击，怕是溃败。
果然，在又过了几个时辰，月上中天，街上更夫敲响第二次锣声响完，余先生手捻白子，却是再也没有落子，无奈一笑：“后生可畏啊，是我输了。”
路青山洒然一笑，“是师叔承让，兴致起来却是忘了正事。”
这位身着青衫，从大唐长安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从怀里取出一枚青玉，一封书信，轻轻放下，“这是先生交给晚生的，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到师叔手上。”
然后，他轻轻躬身，大踏步走出厢房，随着他步步走出，渐渐离开书院，这个一日都春风和煦的少年人，眉目间的温和渐渐消失，待行至小桥上时，他侧身看了眼那条小溪，神色之中，轻佻一闪而逝。
书院里，余先生波澜不惊，盯着青玉出神，苏陌蹲下来研究这盘残局，手捏着白子，少年脸上露出不忿：“先生何至于此？”
余先生背着手，从青玉收回目光，露出一如既往的和蔼笑容：“这孩子只是激进了些，而且此举怕也不是他的决定，是书院的决策。”
“这样不对…”苏陌落子又拿起，不知话语中所说的不妥，是因为棋，还是因为人。
余先生的皱纹如一道道沟壑，那一刻，本就衰老的老人，如行将就木，“我大限将至，这块玉代表着书院香火祠堂，对我来说，也许真的很重要...”
少年刻意将脸偏向烛火那侧，依然自顾自摆弄那枚白子，只是声音有异样，“先生一生为天下苍生，落叶归根这样的待遇，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苏陌你记住，这天下间，没有理所应当的事，凡是所得，必有所失。”余先生颔首，目光落在棋盘上。
“正如这棋局，有得有失，我记着的。”苏陌抬手落子，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收回。
余??舟入目所及，退居一隅的白子因为这一子，大半棋子死去，但是整盘棋的局势霎时明朗，更是隐隐有生机！
老先生长叹一口气，外面此时正正好是第三声锣声响起，他拾起那枚青玉，神色唏嘘：“此事我已经决策，你按照我教你的，好好活下去。”
少年低垂的脸看不清神色，但是声音愈发怪异，似带着哽咽：“得失取舍是，让我活下去也是，先生很多年前就总跟我说，苏陌记着，不敢忘。但是先生总是善忘，忘了自己曾经说过得失需有道，忘了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耄耋之年的老先生被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自己的学生训斥，却没有恼怒，取出腰间的另一块玉，轻轻拉住少年的手，珍重地交给他。
“已经是寅时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记着我的话，你已经不再是书院的学生了！”
少年扬起脸，泪眼朦胧，两道泪痕从眼角蔓延至嘴角，哽咽难言。
老先生喝道：“按照老夫说的做！”
苏陌抹了一把眼泪，直直跪下，对着老先生磕了九个响头，再次扬起脸的时候，额头渗血，流到脸颊，血水泪水混作一起，狼狈难看。
老先生忍住伸出要给少年擦拭的手，转过身，身对明月，朝后轻轻挥手。
少年最后看一老先生的背影，攥着白玉，走出门去。行至小桥，他看向今早那一侧，这处波光粼粼的小溪不知是否因为夜色，竟是慢慢黯淡。然后竟有一些乌黑的落叶不时从溪底窜起，使得这一段溪水看起来，乌黑难看。
苏陌最后看一眼小溪，转身离去，双眸带着仇恨与悲伤，加上满脸鲜血淋漓，让少年这时这刻看着，有种莫名的悲凉。
他很快跑回小屋，没有一次回头。
而随着朝阳渐渐升起，书院之中的老先生负手而立，在其身上的气息愈发强大，这股气息铺天盖地，转瞬笼罩整个西曜。整座城，数道身影被惊动，仰头看着书院的方向，神色有骇然、有震惊、有感慨...
各式各样的神情凝聚的地方，书院的厢房里，那位气息如日中天的老先生，身上弥漫着浓重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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