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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琳望着巨大的国徽,眼前仿佛有三只乌鸦嘎嘎飞过。
在她揣着身份证惴惴不安半个小时后,他们站在了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门前。
出示身份证,登记预约信息,进门……
“这是什么操作?”张若琳忍不住嘀咕。
陈逸:“怎么,你挺失望?”
张若琳语塞,“没有,就是,怎么突然来这?”
陈逸:“不花钱还长见识,完美约会。”
张若琳:“……”
上一次的约会让陈大少爷心有余悸,开始另辟蹊径走极端了?
陈逸不再逗她,揉揉她脑袋:“过来提前看看以后的你。”
以后的她。
似乎是许久以前,在某次微信聊天中她提过,她想做法官。
没想到他记住了。
可如今……她宁愿没有提过。
陈逸预约旁听的是刑事案件,而且是一审,中院一审的刑事案件,是可能判死缓以上的重大案件。
法庭形制上与学院的模拟法庭别无二致,国徽下法官凳椅背高耸,庄严肃穆。
今天的审判长是名女法官,三七分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目光沉静而锐利。
黑色的法官袍配红色中襟黄色领扣,气场庄重,神圣威严。
有人在念法庭规范,她都听得模糊,只看见法官大人执起法槌,沉沉一敲,正式开庭。
她目光灼灼,眼底全是钦羡。
陈逸注视着她专注却闪烁的双眸,手指微微攥紧。
案件情节不算复杂,杀人藏尸。被告在出租屋杀害女友,藏尸冷柜。
检方陈述后,案情清楚明了。张若琳暗想,这被告十恶不赦,死缓怕是跑不了。
本以为庭审很快结束,被告律师却让庭审陷入了僵持。
被告律师认为他的当事人不属于事先谋划,而是激情杀人,理由是双方感情一直很好,女友有错在先,当事人因为感情纠纷失去了理智,在刺伤女友后,曾因女友哭喊说胸闷而把衣服划开了,有施救情节,提供了新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事后藏尸是因为女友生前最爱美,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尸体腐烂败坏的样子,随后自首,藏尸的主观态度不是为了隐藏罪行。希望法庭能够从轻处罚
控辩双方进行了长达一小时的辩论,最后,因为出现了新的证据,法庭决定休庭,择日另行开庭。
第一次旁听庭审,就听了件大案,情节令人恶心,陈逸都感觉有些不适,可张若琳却异常冷静,甚至有点冷漠。
走出法院,张若琳还沉默着,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发呆。
“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放低了声音问。
“在想,”她低头走着,缓缓挣开他的手,“如果十年前,我爸爸的律师也这么努力的话,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刚才的那名律师,在犯罪事实如此清楚的情况下还能够拨开一方云雾,为十恶不赦的恶棍争取一点点光芒。在法庭正义和当事人权益之中寻找平衡。
这在普通人看来是那么价值观扭曲缺乏人性。
可也许,在案件本身以外,有一些人,是那么需要这一点点平衡。
陈逸目光一滞,神经忽然紧绷。
“你觉得会吗,哥哥?”张若琳抬起头,微微仰视他,看进他看不出情绪的眼底。
陈逸身体一僵,四肢百骸似过电。
哥哥。
若是平时她这么叫他,他大概会当成情意涌动的呢喃,下一秒就要扣着她吻个够。
可现在,一些以为再也不会记起的陈旧记忆像是冲破阀门席卷而来。
因为陈家父母一直把张若琳当女儿看,平时两人都在家里时,大人的称呼都是妹妹,哥哥。
“妹妹还没吃,哥哥你先不要动。”
“哥哥你帮妹妹去拿。”
“妹妹,你看哥哥的新玩具你喜欢哪一个?”
“哥哥啊,妹妹作业没写完你也不教教啊?”
……
……
可张若琳私底下很少叫他哥哥,每一次叫他哥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是想抄他的作业,就是要带着他狐假虎威去给她的“帮派”撑场子。
只有一回不一样。
那也是张若琳最后一次叫他哥哥。
她爸爸是在工地上盯拆迁被“请”走的,来了好几个人,声势不小,谁也没有注意到,隔壁废墟断壁后边,一群小孩在玩“帮派”扮演游戏。
“张若琳,你爸爸!”有小伙伴惊呼。
张若琳正在往自己身上披酷炫斗篷,实际上就是一破床单,她头都没抬:“有什么稀奇的,他不就是住在工地了?”
“好像不是啊,张若琳,你爸爸被抓起来了!”
伙伴们都凑过去,“真的,是警察叔叔,他们把你爸爸抓起来了!”
张若琳这才扔了床单,小跑到墙根,亲眼看着纪委和检察院的人带走了他爸爸。
一群大院的孩子,从小长在体制家庭,但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都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见张若琳愣怔失神的样子,也不敢惹,扮演是玩不成了,一个个作鸟兽散。
只有张若琳还趴在墙根,一动不动。
许久,她察觉身后还有人,转过头,看见陈逸高高地站在那,给她挡住了刺眼的烈阳。
她无声地哭成了个泪人,就这么望着陈逸,声音娇弱而颤抖:“哥哥,那不是警察叔叔对不对,他们的衣服不一样,对不对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我爸爸……”
“哥哥,我害怕,我要回家。”
“带我回家,哥哥。”
哥哥。
她爸爸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家。
而陈家也在那个月离开了巫市,杳无音信。
“若琳……”陈逸找回自己的声音,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张若琳竟微微笑了:“很高兴再次遇见你,陈逸哥哥。”
陈逸心口一紧,自诩沉稳如他,此刻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慌乱,只无意识地徒劳地叫着她:“若琳……”
“你很早就知道了对吗,是不是和你印象里的张若琳一点都不一样,张若琳,应该是娇气傲慢脾气大,可怎么变得卑微软弱没见识了?你觉得不可置信吧,刚开始也觉得只是巧合吧,可是你看到了一本傻兮兮的刑法书……”
她眼角有泪滑落,可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陈逸,微微笑起,语气怅惘:“你想,原来是同一个人啊,她不仅和以前不一样了,还和你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你觉得新鲜,又觉得她有点可怜,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想要伸手帮帮她,你想让她回到以前的样子,你给她买昂贵的围巾,你给定制精致的头绳,你送给她公主穿的小裙子……”
“不是,不是这样……”陈逸摇着头,伸手想要给她擦掉眼泪,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拂开。
她执着地看着他:“这三个月,我有很快乐的时候,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牵着我手的时候,你拥抱我的时候,亲吻我的时候,都那么美好……”
“可这三个月也是十年都我流泪最多的时光,我努力克制着卑微的情绪,可它就像是有生命,我越压制它就越猖狂,时不时就要跳出来耀武扬威,我也从来不敢去想以后会怎么样,我以为我不去想就能避过去,我以为假装我们只是在大学里相遇相识就能简简单单在一起……我差点就忘了,如果我们不是旧识,只是在大学里相遇的普通同学,你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陈逸:“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如果,感受当下不好吗?”
“不好,好不了了,”张若琳把脸埋进他掌心,“陈逸哥哥,我们分手吧。”
陈逸手掌也僵直住了,湿润的掌心全是她温热的眼泪。他捧着她的脸,急切的声音与平时大相径庭:“只是因为这样你就要跟我分手?”
“只是?”她抬起头,“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这是永远没办法调和的,也许在你眼里,这只是你感情的开始,可为了这个开始,我已经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心理斗争的路。”
她的眼泪已经把眼眶填满,簌簌滑落的眼泪像是倾泻的水流,过于汹涌而形似静止。
陈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细绳勒住了,越拉越紧,他近乎粗暴地擦拭着她的眼泪:“你不用想,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来想好不好……”
“我真的很难受,我们分手吧,求你了。”她好似累了,双眼已经没有泪水漫溢,整个眼眸一点神采都没有了。
求他。
求他分手。
陈逸分不清现在的情绪和思绪,但清楚地明白他一旦放手就再难抓回来,人决不能在情绪波动时做决定。
一阵风过,春风拂面本是清爽宜人,陈逸却满身冷冽。
他抓着她的手腕,力道似失了控,攥得她生疼,他的声音也沉得吓人:“别在这谈,上车!”
张若琳的情绪也回笼了些,不做无畏的争吵和挣扎,跟着他上车。
车子飞驰的工作日空旷的街道上,最终停在学校附近的林荫道旁。
安静的密闭空间令人冷静。
他们反正也从来不喜欢聊天。
除了张若琳哭肿的双眼,此时的车内与平时别无二致。
思及此,张若琳忽然笑了。
陈逸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她。
她淡淡开口:“晓菲总说我们像老夫老妻,不爱聊天也不吵架,都不知道我们是用什么途径了解彼此增进感情的。”
陈逸眼眸微抬。
张若琳:“可我们都知道不是吗,我们谁也不敢聊,生怕一个话题随口就扯到家庭成员,聊到成长经历,我也是今天才发现,我们连饮食喜好都没有聊过,不聊天,当然也没有什么观点碰撞,又怎么会吵架呢?”
她的语气显得极其冷静,就像是一个外人在细致地分析。
陈逸心底一沉,忽然感觉有些东西正从他手中滑走,任他怎么用力也已经要抓不住了。
“是我的错,”陈逸开口,语气也已然恢复平静,“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你相信我,我一直在做相应的努力。”
没有告诉她,一方面是没有合适的契机,忽然提起总归影响相处,他们一直温馨甜蜜,以至于他已完全懈怠了,忘了有多大的雷潜藏在地表;另一方面,他也正在努力弄清楚上一辈的事,了解清楚才能处理得更妥帖。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隐瞒的是我,不愿意面对的也是我,是我贪婪,贪图瞬间的爱情。”
不去想永恒。
陈逸:“你可以一直贪图,我允许你贪图。”
“不行了陈逸,不一样了……”她说着,鼻尖有酸涩感袭来,她强制自己控制住,才说:“我们分手吧。”
陈逸不假思索:“我不同意。”
“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好聚好散吧。”她作势要下车。陈逸“咔哒”一声落了锁。
她回头,有点不可思议:“还有事吗?”
陈逸:“能不能永恒,谁也不是先知,不去试你怎么就知道无法永恒?”
“没用的,”张若琳顿了顿,似是用了所有的力气,呼出一口气,“我爸爸要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我爸爸和你爸爸,是死生不复相见的关系。”
“他们的事关我们屁事!”陈逸声调倏然拔高,“再大的事该过去都过去了,你信我,我会解决好。”
张若琳:“可我没有精力了。”
陈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说到底你就是要这样丢弃我了,是吗?”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如果不是手臂紧紧掐着方向盘,他的拳头似乎就要落到她脸上……
张若琳握着门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和你在一起,难过的时间多于快乐,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想再去做其它抗衡了。”
长久的沉默。
张若琳见他不动声色,又缓缓开口:“即便没有这些,我们也不适合,陈逸,我们的物质基础相差多大你不是不清楚,由此带来生活习惯的不同、消费标准的不同,就两次约会来说,第一次,我那时没告诉你我为什么哭,我现在告诉你,因为那一餐你付的餐费,我做家教一年也挣不到,而你那么聪明,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所以你带我来看庭审,不花钱,其实这真的是一次很好的约会,但下次呢,下下次呢?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真正契合的,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包容,但我们真的不合适。”
陈逸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小臂青筋暴起,可他的声音却温淡平静:“你今天从一开始,就奔着分手来的,是吗?”
张若琳:“是。”
分手前穿着他送的裙子给他最后一次约会?施舍吗?
陈逸:“你要想好了,在我这,分手不是随便说说。”
张若琳:“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你也重新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对于我,也许喜欢只是你的错觉,更多的只是怜悯。”
良久,“咔哒”的开锁声响起。
与此同时,陈逸隐忍的声音传来:“你要放弃是你的事,犯不着用质疑我的感情来做挡箭牌。”
她微微怔忡,迟疑两秒,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开门下车。
又是“咔哒”一声,电吸门阖得安静而文雅,隔开了车内车外两个世界,也给对这场剑拔弩张的谈判画上了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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