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书网]
https://www.lesh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郭忠恕已在床榻上卧病三日了。
皇上遣过医官院的大夫来看过了，只道了句‘准备后事罢！’便躬身离开了。竹青不甘，请过了各种名医术士都来过了，皆是重复那句让竹青颤抖的话。秦王想着还有一人，便在这日将他请了来——梅鹤。
梅鹤是想躲过这一日的。他知道就是这两天，他的新朋友老伙伴便要离他而去。他在自己新置的小院里窝着，避不见客，奈何被秦王硬闯了来。
“梅公子也无能为力了么？”床榻上的郭忠恕脸色已经灰白，今天不再咳血，倒也安静的睡了一会儿了。只是昨日咳血任谁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今天这样的安静只会让人更觉得忐忑。
彼时的小寒春拨出乞巧节要用的花针，却是一个简单的举动都能扎破手指。她刚从杭州赶回，却不能稳定心神的做好一件事，不曾看见郭忠恕的垂死挣扎却也知道大限将至。她安静的解下身上的红红绿绿，卸下了珠翠，只着了一只白玉簪子。而已过韶华之年的她，才挽上了一个迟来的髻子，小寒春看着镜中的自己，明明新娘作挽，自己倒是在这当上新娘的这一日，就要送走自己的新郎了。
她认认真真的给自己发髻上别着纸花，白白的缀在她的耳际和眉角，她洗去了一脸的红妆，那桃花印刺眼的绽在眼角，让那眼眶，先红了。
出门的时候，犹豫再三的小寒春，还是将那藏在衣柜角落里的红盖头给揣进了袖兜里。
竹青给郭忠恕喂着水，那小木勺本就盛不了不少，却还是一滴都没有喂进去。她急得手止不住的哆嗦，却还是倔着性子要将那口水给喂进去。一遍遍的擦拭，一遍遍的端起勺子，柳儿劝不住，秦王拉不开，梅鹤只在一旁闭着眸子。
“王爷——”青风快脚进来，倒也没有避讳任何人就沉声通传道：“府外有一个白衣素缟的女子求见，说是郭先生的未婚妻……”
即便是心急如焚的竹青，也是闻言一怔。秦王刚要挪步去看个究竟，一直闭着眸子的梅鹤缓缓开口道：“让她进来吧，她确是郭先生的未婚妻，着后，我再跟王爷解释……”
秦王终是默许了，这样的情境里自己又何必纠缠这些。郭忠恕已过知命之年，自是有些旁人不知道的过往。
小寒春一直挺着背脊，不施粉黛的她，几乎是第一次出现在旁人面前，即便是郭忠恕，也有十几年没看见过这样的小寒春了。
梅鹤几乎没有认出来她，若不是那枚特别的桃花印，哪能将眼前这个神色淡淡面色有些暗黄的中年女子和那个泼辣野性韵味十足的欢颜阁二当家作比。
“再这么看着我，小心老娘挖你的眼珠子——”依旧是熟悉的泼辣作风，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梅鹤的愁绪。
“寒春姐姐饶命，只是这样的你，我觉得还是唤你一声寒春姑姑比较合适……”梅鹤躲过了小寒春的拧耳术，却迎上了竹青责怪的一剜。
“这位……便是我的师娘了？”竹青搁下执着的碗勺，看着一身素缟的陌生脸孔。右眼额边的桃花印比那几条浅浅的纹路更为惹眼。
即便是美人迟暮，也终是美的。小寒春舞艺卓绝，美人在骨不在皮，她那挺拔的身姿和优美的颈子，还是一只有着魅力的天鹅。
“恕先的徒儿竹青？”其实被竹青唤了一声师娘，小寒春便知晓了竹青的身份。即便不是郭忠恕真正的夫人，也还是一个聊得来的朋友，竹青，她早早的便知道了郭忠恕收了这么一个女徒弟。“民女莽撞，见过王爷、王妃！”
竹青拦下了她的大礼，比起竹青面对生死的恐惧，小寒春反倒是一身轻松，两人难有一样的心境：即便是她小寒春千万般的不舍，这郭忠恕的大限已到。而竹青这样的韶华儿女，又岂能懂得？
“师娘这样的大礼，岂不是折煞我了？”竹青嘴上硬梆梆的，眼圈儿却红了，“我没有照顾好师父，还请师娘莫怪……”
小寒春被竹青这一哽咽，也是长叹一声：“不怪，哪能怪得上你，他的身体，全是他自己作践的，怨不得我们任何人！你和王爷对他有再造之恩，让他临行前还有你们这样的人相送，也是他的福气……”小寒春拍了拍竹青的肩，转身伏在了郭忠恕的床榻边，执起了那只瘦的只见筋骨的手。
“他已经两天没有睁过眼了，即便是咳嗽，也是吐得自己一身狼藉也不自知……”梅鹤喉咙一阵子发紧，气若游丝，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吧，短短几日，郭忠恕已瘦如枯槁了。
“奴家还得感谢王爷王妃没让他死得难看，定是王妃悉心照顾才让他干干净净吧？”
“师娘切莫说谢，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竹青也蹲下了身子，将柳儿和青风还有一些帮衬的下人都遣了出去。
梅园夏风穿堂而过，几人却难解心头之郁。
倒是这几阵清幽的风，将郭忠恕的紧闭的双眸给拂开了……
“怎么都丧着脸，我饿极了，给我找点吃的来——”
几日不曾睁眼不吃不喝的郭忠恕，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讨要吃喝。
竹青和小寒春又惊又喜，只有梅鹤和秦王脸色一凛，两人对视一眼便也心知肚明了，此时的郭忠恕，只怕是烟花的最后一刻绽放——回光返照了！
竹青赶紧去张罗来了吃食，那一直没有喂进去的白水也被他一饮而尽，还对小寒春抱怨太没味儿了，嚷嚷着要喝酒。
小寒春刚要发作，梅鹤便拦住了她，自己取了一个提前准备好的酒葫芦，将两个杯子斟得满满当当。
“二月红，三十年陈酿，起坛的时候香了一条巷——”
小寒春闻言已是两行清泪，她知道梅鹤的这份心意，倒是自己手足无措了。
郭忠恕伸手就要接，却被梅鹤摁住了，他笑道：“这二月红的首杯，可是新郎喝的，你当真准备好了？从此这悍妇小寒春便是你的妻子？”
郭忠恕满脸红光，倒真有了一份喜气洋洋的模样。可听得了梅鹤的笑言，他却是笑不出来了。
“这酒，我倒是不敢喝了——”郭忠恕扬了扬手，让梅鹤将那酒拿开，却被一只凌空出现的手挡住——竹青！
“师父，这酒，可是三十年陈酿，当真不喝？”竹青已将那一针一线密集了小寒春全部心血的红盖头给铺展开了，是一对缱绻的碧水鸳鸯，身上是临时找来的红色大袖衫，权当了喜袍。
秦王也不闲着，他将自己一件还未穿过的紫红长衫给郭忠恕披上。梅鹤的短短数言，虽然自己和竹青只听出了个大概轮廓，却也不含糊的着手准备了这场简单的特别的婚礼。
“自古只闻有强娶，哪来的强嫁？”郭忠恕嘟嘟囔囔，却迎上了小寒春眼角里的落寞和呛责。“反正我不管娶不娶，这牌位她都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想来，还是娶了划算，还能喝上这三十年的佳酿！”
第一杯便是喝了这交杯酒，没有仪式，没有唢呐，甚至掀开盖头时，新娘也未着红妆，只有临时抹上的猩红唇脂，伴着满脸泪痕。
“当真要娶？”小寒春似哭似笑，一张脸上好不热闹。
“当真要嫁？”郭忠恕却是满满的苦涩，他轻柔的将小寒春脸上的泪痕拭去。许是那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倒是让小寒春的脸无比眷恋了，那眼泪是怎么都拭不完了。
郭忠恕就这么托着小寒春的脸，两人好一会儿才喝下了那交杯酒，彼时，在场的人都是一片泪海了。
秦王揽着竹青，肩头已被默默流泪的竹青浸湿一片，梅鹤倚在廊边，自己还真插不上手了，除了解释一下这小寒春和郭忠恕的过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在这临别的婚礼上帮上什么忙！
“我这娶也娶了，这酒就给这么点儿？不过瘾！”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郭忠恕一直在吵吵嚷嚷的要酒喝。
小寒春的泼辣被这絮絮叨叨给点燃了：“郭恕先！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这么臊的老娘啊？老娘还抵不过这一坛子酒？”
众人都被小寒春的泼辣给逗乐了，只是欢愉很短暂，这笑声一止，便是一片凄苦的静默。
郭忠恕知道自己没有时间耽搁，便将竹青和秦王梅鹤请了出去，留下小寒春，是要说遗言了吧？
竹青秦王梅鹤等在屋外，里面的声音已经辨不清了，偶尔闻得小寒春几句泼辣的忿怼，也是带着哭腔。
梅鹤闻得那些凄厉的哭喊便眉头一拧，看竹青在秦王的肩头啜泣，自己心里也是乱成一团。自己杵在这儿何其尴尬，可自己的脚似乎是不听使唤了。他看着他们，饶是竹青只当自己轻浮玩笑，不曾真的明白自己的真心罢。
“青儿，人都有一死，只要死得体面，便也不是一桩憾事，先生有你这样的徒儿，有梅公子这样的忘年交，最重要的，是有小寒春这样的痴心女子真心待他，有人敬重有人关心有人赋予真心，倒也是赚大发了！”秦王故作轻松，还给了梅鹤一个小小的台阶，不知是说者无意还是听着有心，梅鹤只觉这话将自己从那奇怪的处境里解救了出来，倒是让自己对这个以前只觉得碍眼的男人高看了两眼。
秦王却是故意多提了一嘴梅鹤，知道梅鹤此时处境尴尬，也知道，他对竹青有意！这样的有意，曾让自己无比介怀，可梅鹤因这份情，屡次将竹青救于危难，也没有趁人之危。若不是二人对竹青都占着私欲，他俩，也是可以觥筹交错，做彼此体己的好兄弟吧？
里面只是短短一叙，小寒春便出来唤了竹青和秦王，梅鹤百无聊赖，只得在廊柱上假寐。
“师父……”竹青未语先给自己呛住了。
郭忠恕笑道：“何须如此，世上像我这样临死之前还当一回新郎官的，怕只有我郭忠恕一人了！”
秦王也回应一个努力的笑容：“先生如此看得透生死，倒让德芳敬畏一二！”
“不过是识人事知天命罢了，倒也是行将就木才悟得的道理，年轻气盛，说的便是徒有一身力气时做的傻事罢了……”郭忠恕将身上的紫衫解下，里面是墨色的粗布长衫，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寿衣，他刚刚让小寒春……自己的妻子给自己换上了这身寿衣，便迎来了婚后的第一场臭骂。“还是热乎的，等着我真是冰冷的一具死尸了，这衣服还真是沾着晦气了！”
“衣裳本是新的，就当是我做了个顺水人情，想着你的画有市无价，到头来连个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罢了罢了，我就再给你多准备准备吧！就当是……青儿的学费！”秦王摆摆手，将那衣裳叠好，和他的笔墨纸砚放在了一起。
“我不废话了，只怕我也没有那么多力气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们已是父母，若是无心大业，也要保全自己，这路进退都是凶险万分，想必你们从踏上这道路的那一刻起，便感同身受了吧？”郭忠恕开始还有心说笑，结果声音是越来越轻，他只觉得眸子很沉，最后将秦王和竹青的手叠放在了一起：“我并无所求，只是你们和小寒春、梅鹤都是我的心中所念，饶是有一日，需要小寒春的地方，去欢颜阁便是。只是，梅鹤……他年纪尚轻，已经很果敢成熟，我不能再对他施以枷锁，只愿你们能答应我……答应我……”
“师父，答应什么？”竹青见他已是紧闭了双眸，便尖叫出了声。这一声，让屋外的两人直接破门而入。
“答应我……你们不要……不要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即便是避不过了，也不要赶尽杀绝……”说出这话的时候，郭忠恕才缓缓合上了双眼，只是最后这一眼，不知是眷恋了小寒春，还是一并将那话叮嘱给了梅鹤……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