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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恒洲得的病是肝癌。
早年作息不规律,熬夜加班，抽烟豪饮，心思深沉，日夜焦虑……各种引线集中到一起,在他强撑着不适也要去公司开年末总结大会的那天,一同被引爆。
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了一辈子的顾总当着公司上下上千名员工的面,倒在了舞台上巨大的幕布前。
那个凛冬的正午,120声音响彻整个岭川市中心。
后来,顾恒洲做完手术，被护工推到vip病房,躺在病床上,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人便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司机胡叔。
视线再缓缓往旁边一转，是同样西装革履的董事会成员们。
有的拿着鲜花，有的拿着果篮,还有手里直接捏着信封，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他，而是得通过写信这种，虽原始但看起来却有十足诚意的方式。
——而他当初暗示他们的,通知凌父被背叛消息的方式也是如此。
他们中有大半的人都年过半百,头发都和他一样花白,是从他和凌父之争时就站他这派的那群人。这些人里还不乏有好一部分，刚开始算是凌父的心腹或是心腹子女的人。
在那场集团动荡之中,他们迅速认清形势，果断站队，毫不犹豫背叛了已是傀儡皇帝的,以凌父为首的元老之派。
当时的顾恒洲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精力旺盛,头脑聪明，嗅觉敏锐，以实力向这群人证明了一个道理——在风云变幻的商场上，有时候所谓的忠诚并不等于明智，相反学会审时度势，才能让自己的道路走得更长远。
他们的确把这个隐形规则吃得很透。
也就一个月以前，从他这半年以来频繁进出医院拿药的消息被探听到，流言传遍整个公司，人心变得惶惶，众人纷纷明哲保身开始，他就总能有意无意闻到一些风声。
譬如那位年近五十的董事竟在饭局上亲自给他那个继子倒酒，譬如某位能力很强的CFO开始频繁与竞品对家的高层联系，再比如当他和其他领导同时出现在公司时，下属们竟会首先问好职位低于他的人……一桩桩一件件，不妥，很不妥，不安，也很气，但又无可奈何。
伤口处全麻劲儿还没过，胃里的涩味沿着食道一股一股往上涌。
哪怕是凌枝来公司指着他鼻子乱骂他时，或是看到昔日对他赞不绝口的教授对他失望透顶的眼神时，顾恒洲都没这么觉得自己可悲过。他不禁在想，当初凌父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时候，是否也是他这样的心境。
不。
应该也不是。
毕竟凌父当时就算再悲凉，凌母、凌枝、顾荆，甚至还有陈姨，家里的佣人们，亲戚们，一大群人都是围在他病床边为他哀嚎痛哭的。
而他呢……
顾恒洲挪动着瞳孔竭尽全力地往这群人身后搜寻去。
人好多。
但是怎么就没一个亲近的人呢？
算计了一辈子终究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顾恒洲看向胡叔，刚张开嘴，后者就连忙朝他倾身过来，像是能读懂他心思那般告诉他：“顾总您别着急，徐小姐和徐公子已经在赶来医院的路上了，只是现下早高峰，有些堵车。”
顾恒洲把嘴缓缓闭拢，想到了什么，心里却没由来的更加凄苦。
当然要赶来了。
否则，那小孩儿踩着谁的尸骨登上凌达集团的高位呢？
顾恒洲眉头锁紧，咬牙强撑着吩咐胡叔道：“让小荆过来见我。”
“跟小荆提过，他拒绝了。”胡叔面色尴尬说，“说是……担心凌小姐情绪激动。”
一听就是借口。担心凌枝情绪激动那大可以不告诉她啊。
顾恒洲摇了摇头，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南桥来着？”
胡叔看眼手机：“我马上就要去接他和小窈去机场了。”
“你就跟他说……”顾恒洲连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向自己亲儿子耍无赖卖惨。他声音低到微弱，背过头去，“我快不行了。”
“……”
另一边的花园矮门门口。
顾荆喉咙滚了滚，垂头看向温慕窈。小姑娘杏眼依旧圆圆的，瞳孔就像第一次他见她时那般黑亮，眼底像是坦坦荡荡不包含任何情绪。
沉默了两秒，瞧见他没答话，温慕窈又撒娇似的轻摇了摇他手臂：“陪我去一趟。”
“……”
“可以不嘛。”
顾荆还是没答话。
他忽的移开了瞬视线，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些发痒。
他当然知道温慕窈不是真的想去，毕竟顾恒洲对她来说，就是连曾经的继父都称不上的，一个不尴不尬的叔叔，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探望他，也轮不到她去探望他。
他也当然知道，是温慕窈看出了他心里那股纠结和忧愁，又有心保护他那点子不值钱的嘴硬，才故意这样说的。
他的小姑娘。
是世界上最洞察他心的可心人儿。
须臾，顾荆伸手，屈起手指和中指，轻捏了下温慕窈鼻头。
“知道了。”他声音很低地说。
就这三个字，温慕窈便也听出了，他听出自己言外之意，的这个言外之意。
顾荆朝胡叔走去，答复他说改道去医院。
胡叔惊讶了一瞬：“诶，你刚才不是还——”
刚才不是还绝不松口，说任职凌达集团可以，但不会去医院看顾恒洲的么。
怎么这会儿又突然……
顾荆嗯声：“改主意了，还是去看看吧。”
胡叔还想问什么，侧头一看，不远处蹲在花园矮门边系鞋带的小姑娘身影再次映入眼帘。
视线再转回顾荆身上时，他没再问出口。
因为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是为什么。
在胡叔载着俩人去医院的路上，顾荆把他和温慕窈回南桥市的机票改签到了下午，也叮嘱了胡叔一声别叫凌枝知道这事儿。
胡叔忙点头，连声应好。
正巧等红绿灯，他边说着边抬起头从后视镜看顾荆，心底又浮起一抹心疼。从小就被父母双方夹击施压的小孩好不容易负重长大了，压力却仍然只增不减，还要继续被迫顾了这头顾那头。
想到这一点，胡叔有些难过。
但……
胡叔视线微移，挪到挽着顾荆手腕的温慕窈身上。
小姑娘贴着顾荆坐，侧着仰头看他，小梨涡很淡地窝在嘴角。男生也冲她勾起一个很浅的笑，然后伸手揉乱了她刘海。
看到这一幕，胡叔好像又有些安慰。
跟着胡叔从vip病房楼层电梯里出来时，温慕窈有一瞬有些发愣。
……实在是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一群乌压压穿着西服的人站在推拉病房门口，几乎占据了半个走廊，正极小声地互相附耳讨论着什么。若不是温慕窈知晓此刻自己在医院，看他们那互相握手，面带微笑的模样，她还以为自己是来参加哪个庆功宴了。
胡叔带着两人往那头走，快走近时，胡叔状似不经意间清了下喉咙。
那群人即刻停住声音，纷纷抬头看过来。不知是谁先说了句：“哟，这不是小荆么。”其余人也霎时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围过来。
话语间倒也就是寒暄与关切，话题围绕着“好久没见了”、“听说考到南桥大学了啊”以及“什么时候来总公司上任啊”之类的内容展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顾荆却没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男生眼尾染上些戾气，侧头过来，牵起温慕窈手，直接拉着她挤过人群，无视周围人的问候，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后头的人群没跟上来。
顾荆正准备拉开病房推拉门时，温慕窈停住了脚步。她挣脱开顾荆牵着她的手，颇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下头：“你进去就好，我在外头等你。”
顾荆下意识往那头的人群看了一眼。那群人迅速转回打探的视线。
他侧脸肌肉鼓了鼓，垂眸看她：“为什么。”
“嗯？”
“为什么不愿意进去。”
“……”
温慕窈只是觉得对于顾荆来说，比起凌枝，关乎于顾恒洲的事，他应该是更加矛盾纠结与负能量的。或许，她给顾荆留下多一些私人空间，供给他真实坦荡地表露情绪，会不会更好一些？
“也不是不愿意，”她偏头思忖了下，“万一你在我面前哭了，觉得丢面子怎么办。”
“……”
顾荆盯着她看了几秒，倏地气音笑出了声。胸腔震颤了几下，男生叹出口气，弯腰看她眼睛：“温慕窈。”
“干什么。”
“原来我在你面前——”男生吊儿郎当地说，“还有面子可言啊。”
“……”
顾荆一寸寸收起笑容，眼神变得认真了起来。
他又喊了声她名字：“温慕窈。”
“嗯。”
“大概……”顾荆伸手揽住她后脖颈，手指轻抚了抚，“我只有在你面前，没面子也可以。”
温慕窈抿起的唇角微不可查弯了弯，却仍装作不相信的样子：“是真的么？”
“那不然？”顾荆慢条斯理地直起上身，无可奈何语气，“这玩意儿就算现在想有不也没了么。”
“……”
“所以，陪我进去吧。”顾荆弓了弓腰，重新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
他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波澜，“万一我哭得收不住，没你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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