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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口气尽量平和,甚至带了一丝夸奖的味道。
他本来帮她整理打包,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先是自嘲地笑了笑,垂下了眼眸,那笑是无可奈何的,带着深沉的哀伤,他说:“也许是因为自责吧!”
她静静的,等待他把话说完。
这是他第一次详细说起前妻的事。那是他们的蜜月,他们四处游玩,去了很多地方。有一个瀑布很像《西游记》里的水帘洞,她好奇,非要去水帘后面看看,他拗不过,那时候年轻,也同样莽撞,就陪她跨过景区的围栏,爬了上去。女孩子爱臭美,在水帘里摆了许多poss,水雾折射着光,把她衬托得如梦如仙,他为她拍了许多照片。水边的石头长满青苔,她忽然一脚滑出去,人便仰面跌了下去。后来据法医说,其实落水后撞击到一块石头上人已经不行了。他跳下水去救她,才发现瀑布下的潭水深不可测,他去拖她,脚下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往无尽的深渊里拖,那天他呛了许多水,手脚像是被什么缚住了一般,根本使不上力,水淹没了头顶,耳边一阵嗡鸣之后,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后来,他们是被景区的安全员救,妻子在那次意外中丧生。后来,也有媒体问他,你会游泳吗?他一开始回答会,后来又说不会,再后来便哭了起来,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不会游泳,所以没能救回她。应该是这样。”他坐在沙发里,把头埋得很低。
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离他有一点距离,听罢这些,坐回他身边,揽住了他的一臂,说:“我懂。”她学过心理学,可以解释并合理化他的行为。这是一种回避型人格,害怕失败带来的羞耻,害怕挫折带来的痛苦,一直躲避,退却,隐藏着。他一直躲在一个叫做自责的茧里,精神和肉体都被束缚着。
她把头靠在他肩旁,说:“是的,如果会让你好受一点,可以这么想。”
晚上他留宿,独自一人睡另一间屋,她给他拿枕头过来,他顺势拉她到怀里,忽然狠狠地吻她,他含着她,嵌入她,予取予求,她包容他,爱抚他,忽然,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哑然失笑,趴在她身上停了一下,翻身下去,安抚似的伸出手臂搂了搂她,说:“抱歉!”
他的脆弱激发出她强烈的母性,她把手搭上他的胸口以示安抚,甚至轻轻拍了两下,说:“睡吧!”
成熟的人背后有许多故事,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脆弱易碎的并不完美的男人,一些来路不明的压力令她失眠了。
第二天,林琅如常去上班。早上开完会,负责“朴宿”项目的经理过来向林琅抱怨,朴宿停工了,那夫妻俩意见不一,打起架来,干不了了。林琅骇然,惊叹这夫妻俩也太不靠谱。停工就停工,只是项目没完成,尾款收不回来。项目经理担心这个。
林琅也担心这个,但是她更失望的是,设计就是作品,她的作品没办法完美呈现了,前几日她还去工地上看过,庭院已初具雏形,要是烂尾了,她心有不甘。
“我下午去那边看看情况,看能不能劝劝。”她主动给自己揽麻烦。
项目经理就等这句话呢,说:“还是得你这心理学家出马。最近好几个项目尾款回不来,下个月季度奖可就悬了,我房贷车贷一身债,愁得都快秃了。手里没粮,就像孩子没娘,心慌啊!”
“谁不是呢?我才买了房子,现在口袋空空,心里没着没落的。”
经理走后,林琅在小会议室发了一会儿呆,筹划着下午的安排。本来打算中午回家整理打包行李,晚上下班叫搬家公司跑一趟就行,要是下午去拜访“朴宿”的客户,那她的计划就打乱了。
会议室的门开了,闫总笑盈盈走进来,过来拿走了她刚才遗落的水杯,并表现她的平易近人:“哟!有黑眼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身体要紧,工作要劳逸结合嘛!”
林琅不卑不亢地开了个玩笑,并适当表忠心:“黑眼圈吗?那我更要好好工作,挣钱买贵一点的眼霜。”
闫总意味深长地笑笑,问她:“听说你买房子了?”
“闫总消息真灵通。”
“等会儿我给财务说一下,你先把季度奖金和业绩提成领了。”
“啊?”
“啊什么啊?去买个贵的眼霜。”闫总拍拍林琅的肩膀。
闫总走出去的背影很壮,是大多数中老年妇女的发胖的身型,说话也像邻家老大姐一样暖心。林琅有些感动,想到下午要去做和事佬,为公司卖力,也瞬间有了干劲儿。
可巧了,中午刚从车库开车出来,她的小房东又打电话来,怪不好意思地给她说,房子不收了,她家的事处理好了,不用卖房子了,你安心住吧!对不起了姐姐!林琅有点窝火,被人当猴儿耍了几天,天天着急上火整理行李给人腾地方呢!但小房东态度很好,说话软软糯糯,再说又不用她在搬家折腾了,她也苛责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重光也发消息来:“晚上我过去和你一起搬家。”
“这个事不急了。房东说计划有变,让我继续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来信息:“哦!这样也好。”她感觉到他有些失落。
出发前她给“朴宿”客户陆女士打了电话,陆女生正好在山上。朴宿在离城三十公里的山里,大约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不上高速,正好经过重光的地界。
又是一年秋景,路边的村庄和行道树如油画一般,秋云遥遥在天边,乡道上行车很少,畅通无阻,令人心情舒爽。谁知开到一个叫范家坡的路段时,前面忽然堵死,她只好停下车耐心等待。
范家坡就在耕心园附近,是重光前岳父的村子,她听重光说起过。
身后的车排起了长龙,一时怨声载道,有些急性子司机下了车去前面查看,带回前方消息,大概是范家坡和邻村耕地相邻,两村因耕地界限不清产生纠纷,邻村的人就堵了范家坡村口的路,不止来往的车辆,村民们出行也成了问题。
一个挎着竹筐的老汉骂骂咧咧地从车流的缝隙中走过,有几个司机见有附近村民,上前搭讪,递烟,打探消息。老汉义愤填膺,把烟夹在耳朵上,双手比划着,日天操地地骂隔壁村的人,又骂自己村的村长是个软蛋瘪怂,就会贪污受贿,克扣五保户的救济金,遇事就会和稀泥,做缩头乌龟。几个司机也听得气愤,为范家坡打抱不平。见有了听众,老汉一时情绪上头,骂完这个骂那个,诉说着种种不公,最后把话题扯远了,说起了以前的村长。他说,现在这个村长软蛋瘪怂,连老范一根小拇指都不如,想当初,老范带着全村致富,发展千亩樱桃园,那时候的范家坡是全县闻名的模范村,可惜了,可惜!老汉话锋一转,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马上有那好事的司机给他点上。
林琅开着车窗,本打算打道回府算了,往后看看,一点掉头转弯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百无聊赖地听路边这些闲人扯闲篇儿。
老汉又说,可惜老范这样的人物了,命不好,女儿刚结婚,就被女婿“害”了,老范就那一个女儿,一急中风偏瘫了,村长的担子自然撂下了。
有好事者眼冒精光,兴致勃勃地追问:“被女婿害了?咋害的?人被抓了没?”
林琅本来开着音乐,路人的闲篇儿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到这里,她忽然心一沉,像是跌到了地上,半天没捡起来——他们说的是谁?周重光?她一激灵,忽然反应过来,耳朵竖起来。
“抓什么呀!人家会演戏,会伪装,活得好好的,老范瘫了,女婿也没走,还落个孝顺的美名,房子产业继承了,还搞种植,当大老板,人五人六的。”
有人不信:“天网恢恢,能不查他?”
“骗你是狗。说是证据不足,抓进去几天又放了。这事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
“别扯闲篇儿了,说眼前的,这路啥时能通?”有人又把话题扯回来。
林琅的车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低头一看,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狠狠地按了车喇叭。太阳有点西斜了,从一个树的罅隙里射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放下遮光板还是不行,索性闭上了眼睛。车窗外人声鼎沸,前面似乎有人冲突起来,她也无力睁开眼睛看一看,在噪杂中,在她眼皮下隐隐的光影中,她看到她和重光这一场相逢,那一年的秋日似春朝,他披着毛绒绒的光笑着向她走来,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那一刻,她就看到了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是一边渴望一边失望?是一边信任一边怀疑?她应该怀疑他吗?还是把道听途说当耳边一阵风?这一刻的迟疑让她羞耻、难过,他们的关系并不牢固,他们的信任也随时可以坍塌。
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堵塞渐渐疏通,前面的车子开始缓缓移动。她也机械地去发动车子,却发现两只手虚弱无力,握住方向盘的手如帕金森患者一般在颤抖,后面的车子暴躁鸣笛催促,她沉一口气,换了一首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
那天她绕了许多路,最终到达“朴宿”时,心情似乎渐渐平复下来。
朴宿依山而建,庭院造景已完成了大半,和山野相映成趣,没有完成的一小半堆着水泥、沙子,凌乱地放着铁锨、铲子、切砖刀等工具,水泥堆的旁边,放了一块奇丑无比的大石头,石头一边被切割了,露出横剖面,林琅困惑,她的设计里,没有这样的石头造景的设计,这块石头,是做什么用?
朴宿是两栋联排的日式风格建筑,陆女士正斜倚在廊下的蒲垫上,喝着茶,哼着歌,房间里,隐隐有家政人员在打扫,走动,小声讲话。
林琅走过去,还没想好开场白。
陆女士见有人来,认出是设计师,便微微起身,斟一杯茶,递给林琅:“坐。”
林琅接过茶盅,坐在陆女士的对面。坐在这山野之间喝茶,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只是两人的眉目间,都愁云惨淡。
“龙井应该春茶上市时喝,最清淡柔和,秋天应该喝酒,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林琅找到了开场白。此刻,她倒真想饮一场酒,大醉一场。
“酒让人越喝越醉,茶越喝越清醒,我也该清醒清醒了。但是,你一定不是来找我喝茶的,也不是找我喝酒的,我的设计师。”陆女士爽朗地笑。
“我是来看看我的孩子。你知道的,对每一个创作者来说,每一个作品,都是她的孩子。”
陆女士心领神会:“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让师傅们也休息几天。放心吧!你的作品会完成,尾款也没问题。”
说到尾款,林琅解嘲地笑起来,说:“别,谈钱伤感情。”
陆女士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眼神幽怨:“是啊!谈钱伤感情。”
话中有话,她却并没有说尽,林琅等了半天,再没有下文,又不好追问,只好转移了话题,问:“那边那个大石头是怎么回事?谁弄来的?”
“我,我从云南运回来的。”说这话时,她的语气里尽是对自己的嘲讽。
眼前有了倾听的人,陆女士这会儿话多起来。她先讲这个民宿的初衷,丈夫是学美术的,本来在一个培训机构教孩子们画画,两人结婚后,丈夫忽然胸怀大志起来,想创业,大家建议他自己做美术培训机构,他却偏偏不肯,异想天开要做民宿,她父母爱女心切,扶持爱婿,钱投进去,她却发现是纯粹给自己揽了个事,选址,建房,装潢,最后全成了陆女士的事,丈夫时而来指手画脚一番,两人意见不一,还得吵一架,吵疲了,说过不了离吧,又都扯扯牵牵舍不得,商量着一块儿出去旅游散散心,弥合弥合感情,去了云南,在靠近缅甸的一个翡翠开采产地,丈夫被导游一忽悠,学人家赌石,看中了一块原石,怂恿妻子买,后果可想而知,近百万打了水漂,陆女士气不过,把石头运了回来,放在院子里,说就当买了个教训,丈夫又说她这样做故意打他脸,让他难看,两人在这个院子里又吵了一架。父母也失望透顶,如今两人在冷战,丈夫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想离婚都找不到人。
林琅安慰她:“到时我找个师傅把那块石头雕一雕,把‘朴宿’刻上去,做成景观石,也不错。”
陆女士的心思并不在民宿的花园设计上,把林琅的话当耳边风,问她:“姐,你结婚了吗?”
林琅觉得两人尚无私交,并不想交换太多隐私,就随口答道:“结了。”
“那你也是过来人。你看,婚姻像不像那块赌石,你不切开,永远不知道里面是翡翠,还是废石烂渣,赌石如赌命,赌婚也如赌命啊!”
女人的伤感感染着林琅,潜伏在林琅心里的那点烦忧像病毒一样,开始扩散,蔓延。她说着,她听着,心里的伤痛隐秘而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朴宿返城的路,仍需经过范家坡,也可以顺便绕道到“耕心园”,她却另择了一条路,上了高速。陆女士的“赌石说”如金石珠玑,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她是个普通的女人,就想谈一场普通的恋爱,找个靠谱的男人,过清白平凡的日子,她身上还背负着雅雅这个小人,没有赌的资本,不敢再行差踏错,若说婚姻是一场豪赌,这临门一脚,她必须得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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