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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Tang话音一落，她就似有所感抬头,即使说给她的是一句完全不属于台词本的内容。马文眼睁睁看着“格温德琳”眉眼如浑水般模糊、幻化、重组，最终定格为副本初期匆匆的一瞥，那个眉眼忧郁顺从,又被掩藏在白布单下的女人。
十八岁的艾希莉。
她出现,原本躺在一边的另一个艾希莉，却不知何时变得面部透明，彻底化为没有生命的纸壳。扑簌声随即而至，马文回头一看,情不自禁惊呼：
“纸卷！”
小丑却若无其事张开手，任由它掉落。
起初马文以为它变成了一只鸟,然而东西落在地上，以惊人的速度盘旋而起，再定睛一看时,赫然化为另一个格温德琳。
穿好了外衣,皮箱搁在脚边,帽子下垂一缕碎发，眼中有光的格温德琳。
和前几夜相比，她周身的气势全都变了。
在最开始的几秒钟，马文实际上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两个人忽然来回调了个个儿，但艾希莉撑着床边半仰起脸,语气和之前卧室里的格温德琳如出一辙：
“你又要走了。”
不再有人知道台词,因为隐藏在暗处的“情人”已经现出实体。
格温德琳的箱子仍然搁在门口,走到床边,在她面前蹲下：“这次我很快就回来。”
艾希莉语气略有不安：“在那之前，我都待在你家吗？”
这时马文才察觉，连卧室的装潢也有了变化。
不再是女校宿舍的逼仄，而是他作为伶人在大宅里所熟悉的墙纸，分明是弗里曼家的一隅。
床架高耸，他站在一侧旁观，小丑和Tang在另一侧。
Tang照旧没什么表情地抱着手臂，一手支起来，虎口环住脖子托着下巴。
马文已经开始习惯他总用这个令人困扰的姿势发呆了。
“这次我去伦敦，要办妥一些手续。”格温德琳说，“下一次，我会准备两张票。”
艾希莉歪斜着头，长发自肩颈垂落，显得温柔忧伤。
如果这个时候，马文还没意识到之前的“格温德琳”只是个挂名艾希莉，隐形了的“情人”才是格温德琳，他可能真有智商上一些不可跨越的障碍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
“到了伦敦，我们会住在哪里？”艾希莉问。
“我这次去，会用酬金租下一间房子。”
“一间房子。”她喃喃着，垂着面孔，“……给两个女人住。”
“怎么？”
艾希莉摇摇头。
她突然问：“那房子是什么样的？”
“一间卧室，一处工作间，一个厨房，阁楼上是盥洗室。”
“阁楼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有一处杂物间。”
停顿。
艾希莉喃喃道：“我可以睡在那里……”
格温德琳的眉头蹙起来。
她无疑是美的，但在眉眼里流淌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凌厉，并没能被客厅的画像忠实记下。看着她，马文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同一张脸在前三夜柔顺可人的模样了。
格温德琳说：“艾希莉。”
“如果有人来做客了怎么办？”艾希莉却猝然抬头，声音猛地扬起，“伦敦人怎么看这种事？他们会说闲话吗？”
格温德琳的声调也一起上升：“我又不能让你像女佣一样待在阁楼里！”
尖锐高昂的语气彻底毁掉了刚刚还盘旋这里的柔情和伤感。
“我知道。”艾希莉自然首先软化，语调转为近似嗫嚅，“以前我想，去伦敦就好了。结果真快到了那一天，才想到伦敦人也是英国人啊，我们仍然不得不躲来躲去……你说，这是对的吗？”
格温德琳声音冷硬不减，“什么？”
“这是有意义的吗？”
“就像你的摄影，那些我一直努力弄明白的照片。”艾希莉越说越难，甚至语带哽咽，“如果照片无法捕获真实的东西，即使再好再漂亮，算是什么？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东西——”
“未来是要创造的。它们可以创造未来。”
“一个什么样的未来，莉莲【1】？”
“我知道，《缪斯》里，那个只有一半的是我的脸。”艾希莉骤然起身，语调里裂缝随之扩大，“你想想，你自己好像无所畏惧，结果甚至不敢让我的全脸出现在里面……这是你说的未来吗？这不是你创造出来的吗？”
格温德琳被她逼得后退两步，但口吻更冷、更有力，反而无形中压过了她：
“你反悔了？”
艾希莉当即没了声响。
“如果我是个男人，满足你轻而易举，是吧？”现在换成格温德琳令艾希莉后退，随后“扑哧”一声，她跌坐在床上。“我们可以结婚，有人管你叫弗里曼夫人，我还能继承我父亲所有的财产，因为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孩子！我大可以让你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摄影之中，人们不会说闲话，只会称赞你是我的缪斯。那才是你想要的？”
艾希莉沉默着。
格温德琳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你不爱我。你爱的不是我，你时时刻刻都准备好了另寻他人，就因为我不是个男人。”
艾希莉嗫嚅道：“不……”
“那是什么？”
“我想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你是看不见我吗？”格温德琳一把掀起她小臂，粗暴地按在自己前胸，“还是摸不到我？”当艾希莉要缩回手的时候，她也一把将人甩开，动作里明显可见怒火高涨。一时间马文简直害怕她直接给艾希莉一巴掌，但她只是攥着手原地喘息几下，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不可以，”格温德琳轻声问，“就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艾希莉捂住了脸。
“我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区别，艾希莉？灵感、名望、钱，我都有，甚至比他们多少人要强。他们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你，而且是你自己说的，你害怕小孩子……”
“因为你不是啊。”从手指缝里漏出几个零碎的单词。
“我可以是——”
“你也知道那都不是真的！”艾希莉撤开双手，面色惨白：“你总是这样，喜欢自欺欺人，你甚至会把照片当场现实……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万事该多容易！”
她话语里的什么东西，让格温德琳原本缓和的面色重新坠入冷淡。
“你想要什么？”她站在那里垂眼看她，随后一转身，走向了门口的皮箱，“事到如今，马上我们就能在一起，你突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就是因为它变近了。”
格温德琳提起了箱子，轻飘飘地说：“你害怕了。”
“可你不能否认……你自己不害怕吗？”艾希莉在她身后问，“如果到了伦敦也没什么改变呢？从始至终，你只给我描绘一番虚无缥缈的图景，那没法叫我……”
“你害怕了！”
她的语气，不仅让艾希莉瑟缩，也让马文不由自主地吞咽一下。
艾希莉软弱地说：“莉莲……”
她的话被冷冷打断。
格温德琳已经戴上帽子，居高临下抬起下巴：“你再继续如此，艾希莉，我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随后她难以忍受似的转身，开门离去。
艾希莉裹着薄薄睡裙的胸口剧烈起伏，泪如雨下，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那扇门被用力撞上，她才跌跌撞撞奔至门口，哭声伴随着绝望的喊声：“莉莲！……莉莲！”
而格温德琳已经走了。
留在场景内的最后影像，是艾希莉从门框滑落后失声痛哭。
一片寂静。
马文沉重地叹了口气，拔腿走向另一边，和其他病人集合。
小丑和Tang还站在一起讲话。或许马文不该留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但看多了格温德琳的古怪构图后，他莫名觉得小丑的站位也非常奇怪。正好在Tang的正后面，在近乎不真实的光线下宛如庞大的幽灵，蔓延出流动闪烁的影子。
然而走得近了，又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小丑从Tang后面探出头来，下巴低垂，似乎在他耳边说什么。
Tang则像是刻意板着脸（不过说实话，他平时也是这副表情）。
见马文过来，小丑立刻欢迎他。
“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
Tang也转了过来，两个人一起看着他。
马文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之前我们读的台词一直是格温德琳的？”他试图整理情况，不过过程很不顺利，因为四只看向他的眼睛虽然表情气质截然不同，但不约而同地再度把他抛回了可悲的中学时代，“她才是摄影师，因为艾希莉抛弃自己，才把两人间的过往重组在照片里，却改变自己身份，意欲用它取代现实，‘成为’那个艾希莉想要的男人？”
小丑看了Tang一眼，那张怪惊悚的脸上挂着副和它并不匹配的微笑：
“大体是这样，很不错嘛。”
可马文还有一事不明白。
“但是，”他问，“弄清楚这些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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