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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拉开了大幕,城市里的星空不见了,落寂的哀愁像涌现的云在波涛汹涌,那反复的想念在晚上没有开灯的宿舍里彷徨,那可爱的笑容好像是被遗弃在了那次相遇的路途中,这些日子,她反复的找回没有他日子里的快乐,反复寻找也找不回。几乎,每天都在想念他的笑容和火车离开的瞬间。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的骄傲,如果有一天能娶你做老婆,将是我程宇峰一辈子的荣耀!”夏雨寒把这句话刻画在了心里,时常想念他时都会无法呼吸,因为她的想念过于了感伤,所以想念也是一种痛苦。
恋人两地分隔是一种思念加煎熬的承载,不仅仅是每天的嘘寒问暖而是一种精神的依赖。
再坚持也会叫相爱的人泪流满面,她手中的面纸早已渗透,她完全没有他的消息。
音信全无,让在就读的夏雨寒失去了快乐和动力。
她如何拨电话也是无法拨通,这些天,每个晚上她都在失眠。她翻来覆去,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他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狂风大作,夏雨寒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好像惊动了天穹,窗外哗哗的雨打在了窗户和阳台上。
夏雨寒钻进了被窝,抱着洋娃娃在担忧中慢慢睡熟。
凌晨3点,下了火车。
旅店是老式筒子楼,三层,木板结构。这是程宇峰第一次看见这么独特,古稀风格的建筑物。他便投奔了这家简式而又实惠的旅店。
程宇峰肩上挎着吉他,拖着笨重行李箱,像是个青春叛逆期离家出走的孩子。披头散发的旅店女老板穿着睡衣,像没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都几点了,住店啊?”
“嗯!”他点点头!
“多大了?”店老板。
“24!”程宇峰。
店老板像是个查户口的,不停的盘问,此时程宇峰有些不耐烦了,心情很差,他将要转身离开,店老板拽了一把他的衣服说;“小伙子,别走啊?”
“我不想住了?”程宇峰白了一眼店老板!
“别啊,这环境好,房间也便宜,才30元!”
程宇峰犹虑了一下,“好吧!”
“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程宇峰付了房费,调侃的说:“还要登记啊?不登不行么?”
“不行!”店老板。
“你看我这样,能像杀人犯吗,我看别人杀我行?”程宇峰。
店老板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然后严肃的,嘴张的很大说;“如果被公安局知道了,没给登记,要罚款的?”
转眼,店老板又笑了。
推开房门一股弥漫的潮湿味扑鼻而来,他刚要准备问店老板,可这时店老板不见踪影了。他把门一推,只好把行李箱和吉他放在门口,也顾不上潮湿了,一躺,正在这时门外“砰砰砰”传来敲门声,他起身把门开开,站在门口的还是那个店老板。
店老板笑着说;“做了好久的火车,应该很累了吧,需不需要找个女人陪着睡一觉啊?”
他没有刚才调侃的精神了,摇摇头说;“走走走,不要,再说我也不是那种人。”
“姑娘都可好看了,价格也合理?来一个吧,再说她们可以陪你聊聊天,然后陪你发泄发泄,再然后可以陪你休息的?”
他有点反感店老板,觉得同是女人却一点都不懂怜惜那些女孩,甚至为了金钱都出了卖了良心和道德。他一挥手,将门推上,此时店老板又将门推开。看来是狼入虎口了,不要是不行了,他被迫点点头。
店老板这时笑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开。他探出头,偷瞄了一眼店老板,那走起路的屁股一扭一扭,一翘一翘的,一看这架势就是久战沙场的老鸨。这时他才算把门关上。
刚躺下不一会,敲门声又响了,程宇峰不耐烦的又一次爬了起来。
一开门,魔鬼般火辣的身材,金黄色卷发发出耀眼的光芒,修长的大腿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超短迷你裙,显出完美曲线的身材。如此火辣的女人,是个男人都会心动,但他未动心,而是被艳光刺到了眼。他觉得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个发泄桶,不知这妖艳的女人,一天要和多少男人上床,渐渐他心里产生了恶心!
小姐进了房间后反锁了门,然后站在昏暗的角落正准备宽衣解带。这时他从慌乱中站了起来,“别别别,别这样,我不适应,你还是赶紧穿上吧?”
“大哥,怎么嫌我不漂亮吗?如果你没相中我,我可以给你再介绍几个漂亮的姐妹给你认识啊?”小姐。
“不是!”
“那不是我的事,那是什么,难道你是玻璃?”小姐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什么,我不是同志,不喜欢重口味?”程宇峰语无伦次的辩解着。
“那是什么事啊?”小姐百思不得其解,迷惑的眼神看着有些紧张的程宇峰。
“我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吧,但我也不是一个乱搞的人。我只会和我爱的女人发生那种关系。如果跟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上床,你不觉得恶心么,不觉得像跟一具僵尸发生关系么?再说”
我有女朋友!你懂了?”程宇峰。
小姐眨了一下眼,眉开眼笑。“反正她不知,我不说,没事的!你真不做么?”
“嗯!”他点点头。
“可是?”小姐。
程宇峰明白眼前的小姐什么意思。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的,“钱,我可以给你,但不用你服务了?”
“可是我拿了钱走,老板会说我服务不到位的,暂时我还不能走?”小姐。
“那你就站在一边,别出声?”程宇峰。
“嗯!”那小姐很听话,站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一动不动。他突然睡不着了,毕竟旁边站着一个大活人很别扭,他又坐了起来。
“你是哪人?”程宇峰。
“我东北的?”小姐。
“啊?”程宇峰很惊讶!
“怎么了大哥,你也东北的?”小姐。
“嗯!”他不在用冷漠的眼神看她,而是露出了同情的笑容,“反正我也睡不着,过来坐,聊会天吧?”
小姐搬过来凳子坐在对面,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大哥,要来根么?”
“不了!你抽吧?”程宇峰。
小姐将烟点燃,很自然的吸着。从你自然的抽烟姿势上,一看她也是个老烟民了。
“你这个年龄应该是上学吧?怎么会选择这行呢?”程宇峰。
“很多事,才让我走上这条路的?”小姐不停的抽烟,她偶尔会被烟呛的不停咳嗽,其实他能感觉到眼前女孩过得并不容易。
小姐从抽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他并没劝阻止,而是脸上露出了笑容,然后拿起火机给她点上。
“我叫程宇峰,是一名作家!想了解你的故事,你可以讲么?”
小姐抽了一口烟,点了点头“你叫我亚楠吧?”
他微微一笑“嗯!”
天已经微微亮了,地上已经散落一地烟头。
门突然被撬开,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手抱枪冲了进来,“都别动?我们是扫黄治安大队的。”
她手抱头蹲在了一边。他从未经历过这种的事,有些措手不及,慌张的举起了手。
警察拿着相机不停换角度的‘咔嚓’拍照。
“我们怎么了,你们无缘无故的抓我们?”亚楠。
“我也没有卖银,只是聊天!”亚楠。
“真就这么简单么?一晚上你们之间就没交易,没发生关系?”警察很严肃,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真的没有!”程宇峰。
“如果真的没有,别人怎么会举报你们?”警察说话依然很凶,不过将枪都收了起来。
“我是一个小姐不假,但我和他真没发生任何事情,我只是在陪他聊天,如果你们不信可以把我带去检查,如果检查出了问题,我负全部责任?”亚楠。
他因慌张从皮包里,慌乱的把特约记者证掏了出来。其实那个特约记者证,就是一个杂志社发的一个临时证件,其实不是什么正规的记者证!警察也从匆忙中只看见了“记者”证两个字后,警察脸色马上露出了歉意的笑容;“真不好意思,原来是记者啊!”
他实在没办法证实自己的临时记者证了,所以只好装下去,忙点点头。
“即便你们没有发生任何关系,但我们还得将她带回去教育教育?”警察。
亚楠看了一眼程宇峰,表情很从容,像是习惯了这种事。警察把亚楠带上了警车。
他跟了出去,然后对着被押上车的亚楠说;“没事的?”
亚楠回过头看了一眼他,上了车。
当车门关上时,程宇峰说;“警察同志,她真是无辜的?”
有个警察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我们只是带回去教育教育,然后会在二十四小时后释放她的!”
警车一溜烟开向了远方。
一缕阳光透过了窗户的薄纱,照在了阴暗的房间里。
店老板正在柜台前忙碌。程宇峰从房间里走出来,这时店老板从柜台里走出打招呼。
“实在不好意思啊,不知昨夜警察会突然大检查?没让你休息好?”店老板。
“嗯!”程宇峰从店老板身上扫视一番后,目光注视着她。其实,程宇峰一开始就从心底鄙视眼前的店老板。
“如果让你扫兴了,我可以不收取任何费用,免费帮你再找个超正点的女孩,如何?”店老板。
“谢谢。我真不需要?我呢,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只不过是一个过路的穷小子。再说,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也享受不了本店里的野妓。”程宇峰表现出的无奈表情很冰冷,话也说得很不留情,让店老板无奈的转过身去。
走出旅店,不知去哪,毕竟刚到北京有些陌生,便站在桥上。他时不时遥望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眺望对岸人来人往,偶尔也会仰望一下头顶的天空。
显然他是个有情调的人,是个洞察事物的人。
他依在桥栏杆上,从衣服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一声铃声划破了那头夏雨寒的晨静,她立刻爬起来接通。
“喂、喂、喂,夏雨寒,你在听吗?”
夏雨寒从担忧中强忍住要滴出的泪,沙哑地说;“我在听!为什么电话一直关机?”
他埋下头,沉默了几秒后,“宝贝,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夏雨寒一声不吭的握紧电话,眼眶渐渐有湿过的痕迹。
分开是牵挂,是在无形的空隙之间抓住两个人的心脏,在无形的空气里作痛!
“你会不会,因我一声不响的离开,责怪我?”程宇峰。
夏雨寒电话在手中颤抖,眼睛里的泪水彻底潸然泪下,彻底无法再控制,“我既然选择了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悔过!为什么要责怪你,是不是你又想多了?”
当他从电话那头听到她没有责怪只有坚定不移的支持时,他不仅仅被感动了,而是又被凝聚的一股动力而感触。“夏雨寒,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爱上第二个人!我跟你说过遇见你是我的骄傲,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能娶你做老婆,将是我程宇峰这辈子的荣耀!”
夏雨寒本身就是个容易被语言感触的女生,当她听到这番话后,更加坚定了选择的男生没错!
“我的生日时,你能不能回来?”夏雨寒在电话那头恳请道。
程宇峰没犹豫,爽快的答应了她。
“嗯!小老鼠永远都是那么乖!”夏雨寒即便流出的眼泪是滚烫的,但依然是叫她幸福的合不拢嘴。
“让你听一首歌?”夏雨寒的声音永远都是小女人温柔的似水柔情,永远都是容易打动他。只要他听到她的声音,觉得全世界除了她就没有第二个人再温馨了。
静下来几秒后,电话那头传来cd里的《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程宇峰从旋律里,体会到了夏雨寒孤单世界里下雨的天空。孤单时,是看不见彩虹的出现;看不见日落的背影;也许夏雨寒在孤独世界里看见了天使在哭泣,听见了寂寞夜晚里播放的离歌!
孤单时,他们像是在意犹未尽地想念。当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都会为另一半一遍又一遍的数着对方的寂寞。
电话那头的cd定格了,他却少了一丝欢快,多了一丝凄凉的悲伤,以及一种强烈渴望在一起的感觉。忧伤很浓,程宇峰站在天空下被忧伤束缚。头顶飞过一群白鸽,向岸头飞去,他看着看着,嘴角微微上扬,也许是在想象以后和她的生活,会像那群白鸽一样自由而又幸福。
三只巨大的河蚌静然不动,屋子里一片死寂。但河蚌渐渐丧失了对环境的警惕了。它们的身体试探性地重新裂开了一条缝隙,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往外吐,,含在了自身的一侧。
耿东亮说:“你干吗要养这个?你完全可以养一只有四只脚的东西。”
酒鬼说:“谁说不是呢。”
酒鬼从腰间抽下牛皮裤带,重新走到角落里去,掀开了盒上的盖子。一只硕大无比的甲鱼十分死心眼地咬住了皮裤带,被酒鬼提了出来。它的脖子被自己的体重拉得极长,差不多到了极限,一对绿色的小豆眼绝望地望着别处,通身长满了绿毛,而四只脚在空中乱踹,真正称得上张牙舞爪,落不到实处。又绝望,又热烈。耿东亮放下饭盒,冲到角落里端出陶盆,大声说:“你放下它,你快点放下它!”他的用语是命令的,而声调却是祈求的。
酒鬼没有。酒鬼就那么提了这只硕大无比的甲鱼,斜了眼瞅瞅耿东亮,古怪而又诡异,时间在这个时候停住了,僵在了那儿,被甲鱼的爪子抠出了条条血痕。
酒鬼把甲鱼放进了盆里。甲鱼进了水,松口了,丢下了酒鬼的皮裤带。经过这一阵子的折腾,甲鱼一定累坏了。它卧在水里,长长的脖子与四只脚一同收进了壳内,水面上冒了只气泡。甲鱼团起全身,像一只河蚌。
酒鬼小心地把它们重新码回到架子上去。
酒鬼拉起了窗帘。
一切又回到当初,幽暗,宁静。像经过了一场梦。
“喝点酒吧。”酒鬼说。
耿东亮接过来,仰起脖子,咕咚一声就全下去了。
耿东亮坐在了沙发上。他回过头去,想看一眼角落里的架子。这刻儿他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之中只有酒鬼的眼睛闪动着光亮,像酒杯上的清冽反光。
“你为什么养这些东西?”
“总得有样东西陪陪我。”
“你可以养狗。”
“我不喜欢狗。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狗,狗全变成了人。狗越来越像人。狗越来越通人性了。狗就是我们自己。”
“你还可以选择猫。”
“我更不喜欢猫。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盯着你,可是锋利的爪子说过来就过来。这东西又柔媚又凶猛,像女人,养猫还不如结婚呢。”
“你为什么非要养这些东西?”
“它们至朴至素,形式简单,气质混沌。”
耿东亮缄口了,他的视线再一次适应了这间屋子和昏暗。他望着那只木架。昨天夜里那些河蚌与甲鱼陪了他整整一夜,它们将一直陪下去。这些东西并不恐怖,可是人,一想起来耿东亮就觉得自己的躯体内部布满了蚯蚓,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没有所谓的动物,”酒鬼说,“所有的动物都是我们自己,人类使动物成了我们的一个部分、一个侧面。”
第二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决定去推销我自己的画。
那是一间不大的画廊,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画廊的名字叫:最初。
写得典雅古朴的两个字,小小的挂在那里,不经意你都会看不见。我抱着我的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终于有个小姑娘走出来问我:“要买画吗?这里的画都是美院的学生们画的,又好看,又便宜。挑一挑吧。”
“不是。”我说,“我想来卖画。”
她把我手里的画拿过去,端详了一阵,摇摇头说:“你这种类型的画,怕是不好卖啊,来这里的买画的人都是学生,送男女朋友,要浪漫一些比较好呢。”
我的那幅画,我叫它《一只不会飞的鸟》。不美的少女,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插一朵淡白的菊,她抬头看着诡异的夜空,眼神里是绝望的孤单。
倒也是,这样的画,我怎么能指望有人欣赏呢。
我正要从她手里收走我的画,另一只手从我的头顶上拿走了它。
“我买了。”取走画的人说,“请问多少钱?”
我抬头看,拿着我画的人是个男生,高高的个子,很黑的眉毛,戴了顶鸭舌帽,冲我坏坏地笑着。我觉得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于是呆在那里。
“请问多少钱?”他第二次问。
“噢。”我有些慌乱地说,“您看着给吧。”
“一块钱够吗?”他扬起眉毛问我。
这真是个“不错”的价格。不过想想,有知己也不错,总比被人丢到垃圾堆里好。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后悔似的,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过来给我。我摊开我的手心,那枚硬币掉进来,晶亮的,在手心里跳一下,不动了。
“谢谢噢。”男生好像很开心,他拿起画,吹了一声口哨,跟我挥挥手,走掉了。
就这般,如做梦一样,我卖掉了我的第一幅画,挣了一块钱,连画纸钱都没收回来。
那晚我捏着那枚硬币,想那个强行买走我画的奇怪的男生,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真的。但我也真的是想不起来了。我在一张纸上画他的模样,那张脸在笔下越变越清晰,吓得我赶快用笔把它涂掉了。
我把那枚带有体温的硬币塞到枕头底下,愿意相信它是一枚幸运之币,或许我的生活会因此而有转机,新世界面对我哗的一下拉开窗户,此夏吉吉从此非彼夏吉吉。
呵呵。
米米走红,真的是在一夜之间。
她在那次歌手大赛中得的是季军,不过冠军和亚军均没她好运,借着超常的人气,她很快推出自己的个人专辑,成为歌坛炙手可热的新一代小天后。我从报上看到关于她的新闻:出身富贵人家,三岁学琴,五岁练舞,七岁第一次登台演出,十岁随母亲出国深造……
扯淡。
我的米米,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真的幸福?
我们来自同一个家,就算现在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知道,就算现在是兵分两路的活,我也会拼了命和她殊途同归。
这是必须。
耿东亮冲了一个热水澡,酒鬼的卫生间装修得真是漂亮极了,站在这样的卫生间里头淋浴,好像连心情也洗了一个澡,里里外外都是舒泰。耿东亮换上了酒鬼的纯棉内衣,真是更干、更爽、更舒心。酒鬼的纯棉内衣很旧了,露出了棉纹衣物的本来面目,贴身而又松软。酒鬼一定是一个极爱干净的男人,衣物洗涤得那样爽洁,洋溢着冬日阳光与水的气味,耿东亮走进客厅,坐到三人沙发里去。酒鬼在酒吧里头问:“还行吗?”耿东亮不知道他说的是内衣还是沙发,但是这两样都是那样地令人满意,耿东亮说:“挺好。”
酒鬼这个家伙其实并不冷漠,并不古怪,耿东亮想。他拉开棉被,躺在了沙发上。衣服与沙发是那样地干爽柔软,真是不错,耿东亮仔细详尽地体会这种感受,再也不用赶回师范大学去做贼了。有一个地方可以睡觉,可以自由地进出,离开了母亲,离开了炳璋,这好歹也可以称作幸福的。耿东亮躺着,往四周巡视了一遍,这里不太像一个家,然而,可以睡觉,可以自由进出,不是家还能是什么?
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他去拒绝,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日子会好起来的,从明天开始,每一天早晨也许就是一次欣欣向荣。
但是耿东亮又闻到了那股很古怪的气味,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他就闻到过的,很淡,像河床底下的那种,有些腥,有些淤泥的意味,却不浓。由于无法断定而近乎神秘。这间屋子里怎么也不该有这样的气味的。耿东亮用力嗅了嗅,气味蹑手蹑脚的样子,突然又没有了。
气味总是这样,你想逮它的时候它就没有了。耿东亮闭上了眼睛。他安稳地睡了。
酒鬼睡到中午才起床。刚刷完牙酒鬼就端上了酒杯。相当痛快地喝下一大口。是烧酒。酒鬼咽下酒之后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表情,让你看不出这口酒对他是一种拯救还是惩罚。耿东亮说:“你怎么一起床就喝酒?”酒鬼说:“谁说我一起床就喝酒了?刚才刷牙用的不就是自来水?”耿东亮笑着说:“你总不能用酒刷牙吧?”酒鬼说:“当然不能。刷牙要吐掉,我怎么能把酒吐掉?”耿东亮说:“你就这么爱喝酒?”酒鬼歪了脖子若有所思地说:“谁说我爱喝酒了?”耿东亮说:“你一天到晚喝,还说不爱酒?”酒鬼像个农民似的用巴掌擦擦嘴角,说:“我不爱喝酒。喝酒只不过是一种活法。”酒鬼看了一眼酒杯,补充说,“酒能提醒人,告诉你你的知觉,尤其是一觉醒来的第一口。你试一试?”
“我不。”
“你不?你迟早会喜欢酒。”
“酒会损害我的嗓子。”
“嗓子只是一个通道,把酒送进去,把歌送出来——酒就是这样一种交通工具,把人从天上送回地面,再从地面送到天上。”
耿东亮突然发现电视机的旁边有一只地球仪,很久不打扫了,地球仪的表面上积了一层灰。耿东亮伸出手,想拨动它,却被酒鬼喝住了。酒鬼说:“不要动它。”耿东亮说:“为什么?”酒鬼走上来,说:“不要动它。”酒鬼说完这句话就戴上墨镜,到巷口买了两盒盒饭,这一天就算正式开始了。耿东亮好几次提醒他把窗帘打开,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看来嗓子除了把酒送进去把歌送出来之外,还有一样作用,把不该说出来的话再咽下去。酒鬼除掉墨镜,倒上酒,用手指捏了一只小饭团,关照耿东亮说:“你先吃,我给我的朋友送点饭。”酒鬼说完这句话就走到沙发顶头的角落那边去了,那里竖了一排架子,上上下下放满了脸盆大小的陶质器皿。酒鬼把手里的饭团分成若干米粒,每一只陶盆里头都放上几颗。耿东亮好奇地说:“我以为你在架子上放了工艺品的,原来是养了东西,是什么?”酒鬼的脸上又堆上了儿童一样的笑容了,开心地说:“我们看看?”酒鬼走到窗前,用力拉开了窗帘,“刷刷”就是两下,锐利而又凶猛的阳光一齐狂奔进来,屋子里的墙面和所有陈设顷刻间一片明亮,音箱上的木质纹路都纤毫毕现,日常的阳光是这样强烈,都近乎炫目了。酒鬼竖起一只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地从架子上端下陶盆,连着端下来三只,酒鬼把陶盆放在地面,示意耿东亮过来。耿东亮端了盒饭走过去,三只盆子里正卧着三只巨大的河蚌,河蚌的体肉正吐在外面,粉红色,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看不出死活。酒鬼把食指咬在嘴里,一脸的含英咀华。他把食指从嘴唇挪过来,小心地伸到水里去,对准河蚌的粉红色身体戳了一下,河蚌的身体一阵收缩,收进去了,两片巨大的蚌壳迅速地合在了一起。那股古怪而又神秘的气味又一次弥漫开来了,笼罩了这个现代人的客厅,使耿东亮的那口饭堵在了嗓子眼里,下不去,也上不来。酒鬼的指头分别戳了另两只河蚌,它们一个收缩,又一个收缩。耿东亮的胃部跟着收缩了两下,只差一点儿都吐了出来。
酒鬼取过酒瓶,咕咚又是一口。
酒鬼带领耿东亮走进了盛唐购物中心二楼的布匹市场。酒鬼对布匹这样感兴趣,简直就有点匪夷所思。盛唐购物中心的二楼是一个巨大的布匹市场,色彩斑斓的布匹悬挂在半空,给人一种美女如云的印象,它们寂然不动,真是静若处子。悬挂的姿态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应该如此这般的。酒鬼从布匹的面前缓缓走过,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里,再突然放开,然后用修长而苍白的指头很小心地抚平折皱。不停地有女营业员走上来。她们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给酒鬼说些什么,介绍质地、门面、工艺、出处,乃至原料产地与价格。酒鬼在这种时候便会找出这种布料的缺点来,比方说手感,比方说花式、图案、颜色组合,比方说丝头与跳纱。总之,他喜爱每一匹布,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终究是要不得的。酒鬼侧过头对耿东亮说:“闻到了没有?”耿东亮说:“什么?”酒鬼说:“布的气味。”耿东亮嗅了嗅鼻子。酒鬼说:“不要嗅,要漫不经心地闻,好气味一嗅就跑到耳朵里去了。”耿东亮果然就闻到布的气味了。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闻到了,只是没有留神罢了。布匹的确有一股很缭绕的香,宛如女儿国里的好气味,酒鬼就说:“布匹多好闻,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没有了。就像人,经历过初恋身上的好气味就全跑掉了。”
耿东亮说:“你那么在乎气味做什么?”
酒鬼说:“气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状和颜色只不过是附带物罢了。什么东西都有它的气味:真丝有薄荷味,府绸像爆米花,呢料的气味里头可是有漩涡的,全棉布的气味就像阳光再兑上水。什么东西都有气味。”
“歌呢?”
“当然有。”
酒鬼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说那种东西的。耿东亮说:“好歌应该是什么气味?”
“阳光、水混合起来也就是棉布的气味。你的声音里头就有水味,是五月里的那种。你身上也有。”
耿东亮极不习惯别人谈论自己的身体,站在一具石膏女模的身边,极不自在了。好在酒鬼并不看他,正凝神于他的面料。耿东亮侧过脸看一眼石膏女模,她的身上裹了一块海蓝色真丝,目光里头贮满了疑虑。耿东亮就和她对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疑虑。石膏对人类充满了天然忧伤。
然而酒鬼的心情似乎特别出色。他挨着商场一家连了一家转,他左腿上的毛病在他出色的心情面前反而显得格外醒目了,拖在他的身后,拽在他的身上,很勉强,破坏了均衡的对称关系。耿东亮对商场都有些厌倦了,可是酒鬼乐此不疲。他们沿着长江路自东向西,用了两个半小时才走完这条商业街。街上的小雨毛茸茸的,在城市的上空变成了城市的潮湿颜色。酒鬼说:“我一直讨厌城市。可是离开它又总是没有勇气。”耿东亮说:“我们该吃点东西了吧?”酒鬼便带着耿东亮走进了椭圆大厅的三楼。这个干净的大厅光线很暗,笼罩了茶色调子,一对又一对情侣正腻腻歪歪地悄然耳语,酒鬼和耿东亮在临街的大玻璃旁边对坐下来,沙发的靠背有一人高,弧形的,坐在里头差不多就把整个世界剔除出去了。酒鬼点了许多很精巧的中式点心,好看的小碗与碟铺满了一桌子。
窗外看不见雨,然而玻璃上布满了流淌的痕迹。
耿东亮依照口味的喜好次序吃掉面前的酥饼、铁蛋、小笼包、赤豆粥和豆腐脑。他的饥饿推进了他的咀嚼速度。酒鬼坐着看他吃,又像若有所思,又像羡慕他的胃口。耿东亮差不多吃饱了之后小姐又端上来两碗龙凤汤圆,养在青花瓷碗的清水里头,宛如抛过光的四块雨花石。耿东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中式点心,拿起青花匙,尝了一个,口味很不错,就又尝了一个。耿东亮剩下两只雨花石汤圆,深吸了一口气,弄出很饱的样子。耿东亮推开青花碗,抬起腕弯来看手表,离师大下晚自修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倒两趟公交车少说也要四十分钟。耿东亮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酒鬼有些诧异地说:“什么不早?一天才刚刚开始呢。”耿东亮说:“我和同学们说了,还住在过去寝室里头,晚了进去会很不方便。”酒鬼说:“有作息时间的生活怎么能叫生活?你住我那儿吧,看看艺术家是怎么摆弄时光的。”“这怎么可以,”耿东亮小声说,“这可不太好。”酒鬼望着他,说:“可能不太好,不过也挺好。”
酒鬼似乎特别喜爱汤圆。他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又把耿东亮剩下来的那一份端到自己的面前去了。他拿起了耿东亮用过的那只青花匙,耿东亮注意到酒鬼拿起小匙的时候,小拇指头是跷着的,像女人的手指那样张了开来。酒鬼就用耿东亮用过的小匙把剩下的那两只汤圆送到嘴里去了,耿东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阻拦他。耿东亮说:“再点一份吧。”酒鬼舔过嘴唇,搓了搓巴掌说:“行了。”耿东亮看着他的快乐样子,说话也就随便了。耿东亮说:“今天怎么不喝酒了?”
“今天是星期天。”酒鬼说。
星期天的夜晚汽车明显减少了。车子在大街上开得飞快。耿东亮望着大街,玻璃上的雨水使大街上的光源看上去像无规则的色块,尤其是马路上汽车尾灯的倒影,以一种怪异和过分的鲜亮在玻璃上左右穿梭。而人行道上的行人却悠闲了,他们的步调不再功利,不再有目的,完全是为走路而走路的调子。情侣们依偎在雨伞底下,他们的身影全被玻璃弄模糊了,不真切,只有个大概罢了。有点像梦。像用水彩笔上过颜色的梦。耿东亮望着那些模糊的雨伞和模糊的行人,他回过头,出于错觉,酒鬼的脸色在那个瞬间里头都有些青灰了。耿东亮说:“你为什么不结婚?”酒鬼点了香烟,烟雾把他的整张脸都罩住了,酒鬼说:“和谁结?”“当然是和女人结。”耿东亮说。“俗。”酒鬼说,“你一开口就俗。”
红枣在这样的日子里越发追忆自己的学生生涯了。那种生活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就在昨天,可是红枣认定了自己不是在追忆,而是在缅怀。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后头,一回首或一低头就看见了,尾随了自己,然而捡不起来,也赶不走,呈现出地表的凸凹与坡度,有一种夸张和变形了的异己模样。但是异己不是别的,说到底依旧是自己,只是夸张了、变形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自己,昭示出自己的一举手与一投足。红枣不知道这些日子为什么这样关注自己的影子,真是自艾自怜了?真是病态的自恋了?他说不上来。
而那个下午这种印象似乎又强烈了。
那个下午红枣去填写一张表格。办公室的张秘书看见红枣过来,很客气地说:“红枣来啦?”红枣愣了一下,还没有习惯别人称自己“红枣”,有些别扭。红枣很客气地说:“还是别叫我红枣吧,耳朵听惯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异呢。”李总好像听到红枣与张秘书的说笑了,李总故意问:“排异什么呢?”张秘书知道李总从来不说闲话的,就夹了墨绿色的文件夹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去了。红枣说:“我说我的耳朵排异,听不惯别人叫红枣,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李总眨了两下眼睛,又很缓慢地眨了最后一下,反问说:“为什么?”红枣想不起来为什么,就笑,说:“不为什么。”李总扶了扶眼镜,也笑,突然说:“排异是一个医学问题,我们不能让器官去适应身体,相反而应当让身体去适应器官。如果不能适应,毁灭的将是自己。”这是一句玩笑,然而,红枣一下子就闻到自己“身体”的气味了,他一下子就从这句玩笑话里头体味到一种凶猛、一种凌厉。李总补充了一句,说:“这只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李总又开玩笑了,对红枣说,“回去站到镜子面前,问自己,我是谁?问到五十问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红枣还能是谁?”
红枣在那个下午一直回味李总的话,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异”。想来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飕飕的。他在黄昏时分望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长,在那道围墙上又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儿,贴在地面与墙面上。影子在这种时候已经比“自己”更具备“自己”的意味了。或者说,影子是更本质的,可供自我观照的自我。红枣对影子承认说:“你才是耿东亮,因为我是红枣。”
然而更大的问题不是面对自己,而是面对母亲。红枣在这个黄昏躲在了沈阳路的另一侧,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橱窗的里面,买了一瓶酸奶。他装着专心喝奶的样子打量马路对面的母亲。母亲正弓了腰,高耸的打桩机正做了母亲的背景。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他与母亲之间隔了一层玻璃、一道水泥路面。大街像一条河,而玻璃像一层冰。红枣找不出一种语言在母亲面前解释自己。就像鱼不肯在水下面对人。红枣喝完了酸奶就心事重重地走开了。走出好几步才被店主拖回来,“还没给钱呢。”店主说。红枣挣了钱之后已经是第二次忘记付钱了。
把儿子送进大学,再看着儿子从大学毕业,这是童惠娴作为母亲最重大的、也是最后的梦。是儿子亲手毁掉了这个梦。这里头有一种百般无奈、分外失措的无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红枣无枝可栖了。家回不去,而学校也就更回不去了。住在哪里,成了红枣最迫切的问题。
整个晚上耿东亮和酒鬼对坐在吧台上,开始后悔下午的轻率举动。怎么说也不该在那张合同上随随便便地签字的。酒柜的挡板是一面镜子,镜子映照出诸多酒瓶,在酒瓶与酒瓶的空隙之中映照出耿东亮的脸。那张脸是残缺的、怪异的,有酒的反光与蜡烛的痕迹,那张脸不是别人,是红枣。红枣的脸在酒的反光之中残缺而又怪异。
镜子的正面与反面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是耿东亮,一个是红枣。他们显现出矛盾的局面,他们彼此有一些需要拒绝与排斥的地方,然而,谁都无法拒绝谁。拒绝的结果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耿东亮冷冷地盯着红枣。而红枣同样冷冷地盯着耿东亮,红枣有镜子掩护着,他的目光就越发具备了某种挑衅性了。耿东亮坐在那儿,胸口就感觉到了堵塞,难于排遣。这些堵塞物是固体的,却又像烟——怎么越需要拒绝的东西就越多了呢?而所有需要拒绝的东西最终将成为一种鬼魂,降临在你的身上,吸附在你的身上。你拒绝的力量有多强大,它们吸附的力量就有多强大。
耿东亮,你不可能不是红枣。
你不可能拒绝表演另一个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命运宛如镜子的纵深能力,它没有尽头。
酒鬼突然想逛逛大街,有点出乎耿东亮的意料。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也不应该喜爱商场的。耿东亮和酒鬼出门的时候天色似乎偏晚了,天上正飘着霰状小雨。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长江路去。红色夏利牌出租车在状元巷与举人街的交汇处塞了二十分钟,到达长江路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这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对称而又等距地亮开了橘黄色路灯,半空的雨雾显柠檬色,而潮湿的路面上全是轿车尾灯的倒影,仿佛水面上洒上了一层油,缤纷的倒影时而聚集,时而扩散,拉出了一道又一道嫩红的光带,黄红相间。而最深处却是高层建筑顶部的霓虹灯,霓红灯的色彩变幻着,它们在倒影的最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天上人间。椭圆大厦、新时代写字楼、世纪广场、新亚洲饭店、盛唐购物中心、香港岛中心大酒店,这些标志性建筑在干净的倒影里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亮丽、佻,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酒鬼走下出租车,对耿东亮说:“只有在这个时候城市才像城市,下雨,华灯初上。”
大大方方的舒展却咬住了下唇,低了头不语,李总伸出手,把两根香烟挪得更近一些,几乎是依偎在一起了,心连心、背靠背的样子。李总笑起来,依旧只盯着餐桌上的两根香烟,说,“我是不是在拉郎配?嗯?”李总说,“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公司只是希望你们在某种场合成为最受人羡慕的情侣形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那我可不管,否则我真的成了乔太守了
“是真事,但可以假做,是假事,但做得要像真的,表演和包装就是这么回事。”李总说。
“试试看吧。”舒展说。
李总就拿眼睛盯着耿东亮。
耿东亮有些愣,有些无措,一时回不过神来。这件事过于突兀,在感受上就有许多需要商量与拒绝的地方。然而当着舒展的面,话也说不出口。耿东亮说:“试试看吧。”
李建国听得出两个“试试看”的不同意义。女性天生就是演员,从幼儿园到敬老院,她们在表演方面总是胜男性一筹的。李建国在舒展那一头就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他再一次伸出手,挪出一根香烟,放在自己与耿东亮之间,依旧只看烟,不看人。李建国说:“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是你的姓名——你的姓名太像人名字了,太像了就一般,流于大众,流于庸俗,缺乏号召力。一句话,你的姓名不像一个明星,没有那种摸不着边际的、鹤立鸡群的、令人过目不忘的惊人效果。这样很不好。”李建国总经理说,“公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叫什么‘耿、东、亮’,不能。公司决定让你叫红枣。大红枣又甜又香,送给那亲人尝一尝,对,就是那个红。这名字不错。有那个意思。”
耿东亮愣在那儿,说:“这一来耿东亮是谁?”
李总慢声慢气地说:“你耿东亮当然还是你耿东亮。”
“那么红枣呢?”
“红枣也是你。这么说吧,红枣就是耿东亮所表演的那个耿东亮。”
“我为什么要表演耿东亮?”耿东亮的目光便忧郁了。
“所谓明星,就是表演自己,再说了,耿东亮这三个字不好卖,而‘红枣’好卖——价格不一样。”
舒展这时候在一旁插话了,她自言自语说:“舒展、‘红枣’,我也觉得这样好。”
耿东亮便不语,低下头弄了一点什么东西放进了嘴里,嚼了半天也没有嚼出是什么东西,只好咽下去。
李建国总经理从脚下取出了公文包,抽出几张纸,耿东亮一看就知道又是合同。李建国微笑着说:“我看我们就这么定了吧。”
耿东亮接过合同。合同的全部内容等同于这顿自助餐的所有步骤,真是妙极了。商业时代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印证了这样一句古话:天上不会掉馅饼。商业时代的每一顿饭都隐含了精打细算的商业动机。耿东亮提起笔,犹豫和难受又上来了。舒展却早早签完了,打量着耿东亮。耿东亮不动手,只是很茫然地愣神,呈现出犹豫与无奈的局面。
“怎么啦?”舒展说,“不愿意和我搭档?”
“哪儿。”耿东亮说。
舒展半真半假地说:“是不是我长得不够漂亮?”
“哪儿,”耿东亮说,“你说哪儿去了。”
“我可是巴不得和你合作的,”舒展说,“签了吧。”
耿东亮只好就签了。一笔一画都有些怪。他写下的是“耿东亮”,而一写完了自己就成了“红枣”了。
李建国端起了杯子,开心地说:“为红枣,干杯!”
耿东亮在这一个瞬间里头就变成了红枣了。
红枣有这样一种印象,李建国总经理与他几乎从合作的开始就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关系,即改造与被改造。正如李总当初对三位签约歌手所要求的那样:“这是一次脱胎换骨,你们必须重新开始。”李总尽量用那种玩笑的口吻对他们说:“我希望你们重新做人。”
这些话虽然是对三个人说的,然而红枣听得出来,这几句话是“有所指的”。他与另外两名歌手在性质上有所不同,他走上商业的前线从一开始就带上了“脚踩两只船”的动摇心态。这就决定了他的二重性与不彻底性,这就有了摇晃与背离的可能性。李建国总经理要求自己的队伍在挣钱这个大目标上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李建国总经理必须保持这支队伍的纯洁性。
红枣似乎是在某一个瞬间里头发现自己有点惧怕李总的。这位师兄对红枣一直都是礼貌的、微笑的,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方面的严厉。然而,红枣一直有这样一种错觉,李建国不是他的总经理,而是他的班主任或辅导员。李建国总经理始终让红枣自觉地以学生的心态面对他,究竟是哪一句话或哪一个具体的细节,让红枣得出了这个印象,红枣似乎又说不上来。总之,红枣总认识到自己在某一个方面正和李总较着劲,但是在哪儿,红枣还是说不上来。就好像红枣和李总的目光总是对视着的,并没有抗衡的意思,可是到后来眨眼的总是红枣,而永远不会是李总。说不上来,而红枣也就越发胆怯,越发流露出了郁闷和伤怀的面部神情了。
作为生活里的一种补充,bp机在该响的时候总是会响起来。而bp机真的响起来,生活就会顺应bp机的鸣叫发生某种改变。耿东亮把手上的麦克风放到吧台上,开始拿眼睛寻找电话。酒鬼说:“我没有电话,你出去打。”耿东亮回完电话,匆匆向大宇饭店赶去。李建国在那里等他,他不能不快点。虽说早就入了秋,秋老虎还是厉害,比起夏天也差不了哪里去。城市的确是越来越热了。除了在空调下面,你在“大自然”里头几乎已经无处藏身了。
李建国正坐在大宇饭店的璇宫,很悠闲地抽着三五牌香烟,他的对面坐了一个女孩子,开心地和他说笑,女孩留了童花头,看上去像一个日本中学生,璇宫里的冷气开得很足,耿东亮从电梯上跨进来的时候t恤正被汗水贴在后背上,潮了一大块,现在却又有些冷了。耿东亮走到李建国的面前,很恭敬地说:“李总,我来晚了。”李总抬起头,用夹烟的左手示意他“坐”。耿东亮怕坐到女孩的身边去,却更不情愿和李总并肩坐在一起,就犹豫住了。这时候留童花头的女孩往里挪了一个座位,耿东亮只好坐下去,随意瞟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却不是什么日本中学生,而是舒展,艺术学院辍学的女民谣歌手,签约仪式上见过的。她舒展仰起脸,对耿东亮说:“哈,不认识我啦?”耿东亮从坐下去的那一刻脸就已经红了,这刻儿更慌乱了,文不对题地说:“哪儿,我只是出汗太多了。”
小姐递过来一杯雪碧,冰镇过了,干干净净的玻璃壁面不透明了,有些雾。而杯子里的雪碧更让人想起那句广告词,晶晶亮亮,透心凉。
璇宫在大楼的顶部,以每小时一周的匀速缓慢地转动,人就像坐在时间里了,与时间一样寓动于静,与时间一样寓静于动。城市在脚底下,铺排而又延展,整个城市仿佛就是以大宇饭店为中心的,随着马路的纵深向远方辐射。许多高楼竖立在四周,它们与大宇饭店一起构成了城市。城市在被俯视或者说被鸟瞰的时候更像城市了。它们袒露在耿东亮的面前,使耿东亮既觉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中心,又像生活在城市的局外,这样的认识伴随了眩晕与恐高感,耿东亮认定只有一个出色的歌星才配有这样的好感觉的。
璇宫在转,耿东亮就是时间,他可以是秒针,也可以是分针,甚至,他还可以是时针。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情,时间的走速这刻儿全由当事人说了算。
耿东亮说:“李总,有事吧?”
李建国的上身半仰着,不像是有事的样子。李建国微笑说:“别总是李总李总的,等我把你们捧上天,成了明星,别不认识我就行了。”舒展把杯子握在手上,让杯子的孤形壁面贴在自己的右肋,一副娇媚的样子。舒展笑着说:“李总,你又来了。”李总优雅地弹掉烟灰,说:“刚刚忙完一阵子,累了,歇一下,想和你们吃顿饭。”耿东亮听完这句话,身体全放松了,把上身靠到了椅背上。李总说:“今天吃自助餐。别怪我小气。我只想来一次自由化,想吃什么点什么。就像阿q说的那样,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欢谁就是谁。”耿东亮和舒展一同笑起来,很有分寸地笑过一回,耿东亮和舒展在敛笑的时候相互打量了一眼,不管怎么说,这句话在璇宫的空调里头多多少少有一点生气盎然。璇宫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他们很斯文地咀嚼,或者耳语。斯文、干净、整洁,还有空调,这一切都不像炎热的秋老虎,一举一动都如沐春风。
三个人各自取好菜回来坐下,李建国就发起感慨来了。李建国说:“你们知道我最怀念什么?”他这么一说,立即又自问自答了,“我现在最怀念做教师的日子,师生相处,实在是其乐无穷的。”李建国随口就说出了尊师爱生的几个小故事,舒展和耿东亮一边抿了嘴咀嚼,一边很仔细地听,不时还点几下头。李建国说:“其实我一直拿你们当学生,好为人师了——没办法,心理上拐不过来。”李建国打起了手势,说,“干了这一行就身不由己了,没办法。你们不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我拿你们当自己的孩子,这话过分了。没办法。”耿东亮不住地点头,认定了李建国的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耿东亮在这一刻觉得李总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挺实在,挺可爱。人家只是“没办法”。
“你别说了,”舒展说,“做我们老师也就罢了,怎么又做起父亲来了?我们可是拿你当大哥的。”
这句话李建国很受用。他的表情写在那儿,他摇了几下脑袋,笑着说:“没办法。”
李总笑道:“多吃点,给我把三个人的钱全吃回来。”
李总故作小气的样子,让耿东亮和舒展又笑了一回。
李总敛了笑,脸上的表情走向正题了。李总放下餐具,从三五牌烟盒里抽出两根香烟,并列着竖在餐桌上。李总望着这两根烟,便有些失神。李总说:“公司经过反复研究,打算给你们采取一种短、平、快的包装方式。”他用手指着一根烟,说,“你,金童。”随后他又指了指另一根香烟,说,“你,玉女。”然后李总才抬起眼来,交替着打量耿东亮和舒展,问道:“明白吗?”
这样你至少可以满足自己,碰得巧还可以安慰别人。
“放弃吧,”酒鬼说,“跟我学,你还来得及。”
酒鬼坚信自己是“仅存的一个好歌手”,没有另一个酒鬼会比他更棒。酒鬼说,流行音乐的意义不能用理性去断定,只有靠生态。只有生态意义上的流行才称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喷嚏。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预备着去感冒和打喷嚏的人,他们的身体。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只有一条,这是一条单行线,不是学习,不是临摹,艺术是没有摹本的,艺术的产生对他人来说就是一种艺术的死亡,别人只能依靠忘却、舍弃。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寻找歌手就是发现“自己”,“自己”就是“我”。
流行乐应当是挣扎的、控诉的、呐喊的、反抗的。因为流行乐是现代的。现代性使我们的身体远离和失去了水、空气、泥土、空间维度、草地、亲情、邻里、烛光、缅怀、混沌。现代性使人只剩下了时间这么一个东西。时间是可怕的。人类发明了监狱正是人类对时间的本质认识,剥夺了你的一切,把你关在笼子里,只给你时间。现代性正是人类的监狱,现代性使时间变得分外急迫,让你像擀面条那样把时间越擀越长,但是你无处藏身。你不论藏在哪儿别人都可以通过一组数码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数字化了。被数字极端化了、典型化了。你只是电话号码、电话保密号码、手机号码、bp机号码、信用卡号码、工资卡号码、工作证号码、通行证号码、音质号码、指纹号码、血型号码、瞳孔直径号码、体重号码、心律号码、血压号码、血小板号码、血质素号码、肺活量号码、骨质号码、探亲避孕药号码、女性内用卫生棉号码、座次号码、航班号码、密码箱号码、考勤号码、信箱号码、图书证号码、发动机号码、车牌号码、驾驶证号码、鞋帽号码、电表水表号码、维修号码、姓氏笔画号码、准考证号码、准营证号码、合格证号码、病床号码、死亡证号码、骨灰盒号码,总之,在0~9之间,这些无序混乱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数组合和序数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找到你,警察可以通过这些号码侦破你,仇人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揭发你,你可以通过这些号码发财、做官、倒霉、因祸得福或因福得祸,然而,你没有一项隐私是“私有”的,它只能是社会的一个“值”,现代性就是依靠这些数字组成了一首歌,哆、、咪、发、嗦、啦、希,你就成了旋律,与汽笛、干杯、卡拉ok、打耳光的声音一同,汇进了一片响声之中。你无知无觉,你不知身在何处,你觉得岁月如常,而电脑通过科学的二进位制的电子换算,放大了你,缩小了你,使你重新变成颜色、线图、声音、形象、运算思维,再现你,拷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润、税收,而你无知无觉。人类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讨回来,流行乐就是一种最没用的办法。讨回来了吗?没有。讨不回来了。所以歌手只剩下“歌唱”这么一点临在。“临在”你懂不懂?歌唱会告诉你。流行乐的悲悯和无奈全在这里头。
但是人们需要。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类的每一次重大行为最后都成了商业。商业总是人类行为的最后一个环节。他们永远是赢家,优秀的政治家总是把目光投向商业。这一来在他临死的时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们歌唱,是因为我们渴望破坏——最后被破坏的也许就是你的声音,我们自己。
酒鬼料不到耿东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睛差一点儿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响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一会儿就是一口,过一会儿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给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酒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想表达什么,然后才是声音。脱口而出,不说不行,表达得越简单越好,越明了越好——简单、明了,是歌唱的生命呼救,它们是现代人最真实的世俗情怀。你惟一要做到的是准确,然后诉说。你不要像美声那样顾及音量,顾及声音的品质,对于通俗歌曲来说,这是话筒和电声的事。人私语,若上天打雷,歌唱就这么回事,歌唱的时候我们通着天。”
其实酒鬼有一种言说欲。不过,是啤酒。寡言的人如同被封压的啤酒那样,天生就有一种内存的压力,金属盖一打开来内存的压力就成了一种自溢,所有的内容都向瓶口吐气泡。酒鬼在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像太阳下面的冰块,开始是傲慢的,端正的,但慢慢地就会自融,有了不可收拾的流淌与波动,阳光闪闪烁烁的,跳荡而又绵延。
歌唱是什么?酒鬼这么问。这一问酒瓶的封盖就打开了,端正的冰块就会正好迎着太阳了。歌唱是我们的活法。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歌唱,那就是我们汉人。酒鬼说,每个民族都有每个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但是我们没有。忧伤、辽阔、旷达,苦中作乐,那是伟大的俄罗斯,天蓝蓝海蓝蓝,那是意大利,苏格兰是温情的,南美是纷繁的、本能的。听过蒙古歌曲没有?天高地阔。苗族的呢?甜美,嗲得很,娇得很;藏族的歌声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蛮荒气;维吾尔的歌声就更美妙了,可以说妙不可言。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他一开口就会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来,就像他的语言和长相。汉人没有歌,汉人没有发音方法。你不知道什么旋律属于汉人,但是汉人很自信,我们会把兄弟民族的歌声说成自己的民歌。这一来我们就更没有歌声了。你学的是美声,这种做法就如同法国人用毛笔写七律情书,德国女人裹脚,巴西佬向自己的老丈人送臭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吗?没有。没有上帝你唱什么美声?美声要求上帝子民的身体变成一架乐器,成为合理的、科学的、利用最高的声音共鸣器。美声从一开始就是先在的、奴性的,它面对的是天堂、上帝,还有君主,你的声音只是礼物、颂歌、赞美诗、忏悔——那是圣乐。可你又崇敬什么?你没有忏悔。你有什么?你有愿望、欲、虚荣、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别学他妈的美声,你天生就是一个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喷发,照镜子那样,让真嗓子发出真声。感受感受你的现时、即时、此在、临在。就像你遗精,在虚妄中自溢。不要说谎。这年头人都在说谎——除了病人面对医生。
街上一个衣衫褴褛,没有双腿的小男孩很吃力的趴在地上乞讨。这一幕,触动了行人中的程宇峰,突然他心沉重了许多。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那个没有双腿的男孩。因为他是弱势群体,更知道饿的滋味,更懂被人嘲讽的眼神,他像是中了枪一样,发誓要这辈子不做穷人,不做被人看不起的矮个子,要做就做绝对被人高看一眼的小巨人!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在男孩的场景下红润了。
小男孩弓着腰,手里拿着一个缺半边的碗,手不停地上下摇动着,低声下气地向每一个行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给一点吧!给一点吧?”
有很多行人被吵得不耐烦了,一块、两块钱地往那碗里扔,还厌倦地说着:“真烦,走开!走开!”也有些行人走过小孩身边时嚷嚷着:“没钱给你,如果有钱,我早去付房贷了!”
冷漠,让这座城市好似没了大爱的存在。程宇峰突然觉得周围空气冰冷,充满了凉飕飕的寒意。他走到男孩身边,男孩也说着同样的话;“给一点吧。给一点吧?”
他知道,如果把自己身上的钱留给眼前的男孩,也许下一个挨饿的人一定是自己。但他心像是掀起了波涛汹涌的浪潮一样,脚步让他无法前行了。他停滞前行的脚步,弓下腰,将身上寥寥无几的钱放在了男孩碗中。
现在大城市里的冷漠是那么不近人情。好多人目睹了冷漠的现场,但也同样表演了冷漠的角色。
人已走远,但男孩还时不时将目光转移到他走远的背影。
他穿行在人群之中,路两旁的小吃摊位玲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此时他的胃开始不争气的叫饿。叫饿的胃,让他想到了空空的钱包,一无分文。他强忍着饿,走到取款机前将自己全部财产那几百块钱取出。此时他不敢再想去小摊位上好好吃上一顿。哪怕是奢侈一点的一碗热乎乎牛肉面,他都不敢奢侈了。
他走进一家超市,挑选了充饥的面包和矿泉水。出了门,因为无法再忍受饥饿的折磨,这时他再也顾不了形象了,撕开包装,狼吞虎咽的将面包吃下,没几秒咽的直打嗝。他拧开矿泉水,咕咚咕咚,大半瓶水进了胃里。
招聘会。四周墙壁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张贴大大小小的招聘广告。其中如婚介,中介公关诸多,占据部分位置。但正规的公司都有专人在招聘会上介绍公司规模与公司发展。
程宇峰盘问了一圈又一圈在场的企业招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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