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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谢太皇太后照拂。”德妃假意回首看过四阿哥，又扫过岚音。
岚音安慰：“德姐姐放心，臣妾会照料太皇太后。”
“一切拜托良妹妹。”德妃转身离去。
此时的佟佳皇贵妃十指相扣，在外室虔诚地叩拜痘神娘娘和各路神明。
德妃行至她身边时，刺耳的贱人二字直入耳内，德妃大声：“皇贵妃辛辞。”她同样跪在蒲团上，低沉地说道，“皇贵妃要心诚些，莫让不入流的脏话儿进了痘神娘娘的耳朵里，如若得罪了神灵，四阿哥可是性命堪忧啊。”
佟佳皇贵妃怒瞪凤眸。她却浅浅微笑：“皇贵妃还是多拜拜神灵，四阿哥若没了，宫中指不定还有哪位嫔妃整夜偷哭，被抢了孩子呢。那滋味臣妾深有体会。”
“四阿哥是你十月怀胎所出。”佟佳皇贵妃痛斥。
德妃掩住红唇，故作惊态：“呦，臣妾险些忘记，原来臣妾是四阿哥的亲生额娘，谢皇贵妃提醒。”
佟佳皇贵妃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气愤着想要撕碎那张虚伪可恶的嘴脸。
“娘娘，这是喜事，今日是四阿哥的重生之日，从此以后，四阿哥只有一位额娘，娘娘犯不上与贱人生气。”玉镯劝慰。佟佳皇贵妃闭上双眼，一遍遍祈求着四阿哥的平安。
岚音在内室中帮衬林太医为八阿哥取血，一滴滴鲜血流入胭脂水小碗里，她心疼地握着八阿哥的小手。乖巧的八阿哥哭闹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忽然，门外一阵嘈杂，一位宫女奋力疾呼：“求太皇太后、皇贵妃为我家主子做主。”
太皇太后睁开双眼，面带不悦：“何人在外大声喧哗？”
佟佳皇贵妃挑帘而入：“回皇祖母，是咸福宫的宫女翠微，庶妃张氏只剩下一口气，是不是唤皇上过去瞧瞧？”
岚音想起前几日敏嫔所言，这才几日的功夫，张氏竟然要走了，听说张氏出生江南书香门第，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深锁深宫，真是可惜可叹。
“噢？张氏？”太皇太后凭借记忆回想着那位委婉可人的汉家女子，三寸金莲曾在宫中喧嚣许久，却是红颜薄命。
“你家主子沾染何病？”岚音不解。
“回良贵人，主子一直重咳，几月前咳血了。”狼狈的宫女翠微哭泣。
“痨病？不能让皇上去，皇上朝政繁忙，劳累，莫染重症。”佟佳皇贵妃一派尊贵之态。
“启禀太皇太后，皇贵妃，我家主子是被人谋害，不是痨病，主子盼皇上望眼欲穿，如今只留着一口气，想见皇上最后一面，请成全主子吧。”翠微呼喊。
“皇贵妃和良贵人去走一遭吧。”太皇太后递过眼神。
深夜徐徐凉风，岚音碎步紧随在佟佳皇贵妃身后，感受着霸气。咸福宫与景仁宫、翊坤宫、储秀宫、长春宫和永寿宫同在坤宁宫的西路，俗称西六所。正值深夜，个个宫门紧闭，看不出喜怒哀乐，那一方方天地里，却隐藏着多少孤寂伤感的泪水。
岚音刚踏进咸福门，便见到雕栏玉凤的侧殿红梁上的白绫，却毫无哀色。
僖嫔一副张扬的神情，安坐在竹椅上：“不就是死个汉家的小脚女子，还值得劳烦皇贵妃亲自走一趟？”她轻蔑的眼神瞥向岚音，“良贵人不老老实实在宫中为八阿哥祈福念经，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放肆。”佟佳皇贵妃摆着凤威，“庶妃张氏曾为皇上生下二位公主，你能怎能如此无礼？人还未亡，你竟挂出白绫，是在催命吗？”
“满家的女子就是汉家的奶奶。”僖嫔狂妄，“只留一口气，神仙也无力回天，臣妾这是未雨绸缪。”
岚音与张氏未曾谋面，却从僖嫔的歹毒话语中体会到张氏的悲惨。她语调轻柔却直奔要害：“先祖入关以来，一直奉行满汉一家，僖姐姐的话儿如若传进皇上的耳内，恐是不好。”
僖嫔怒剜她一眼：“良妹妹失了宠，还这般伶牙俐齿，真是令人佩服。”
“好了。”佟佳皇贵妃斥责，“张氏到底怎么回事？”
“真是劳皇贵妃费心，都是宫女翠微多事，汉家女子哪能比得过咱们满家女子身子康健，没病时也似无骨的病秧子，更何况染病多日卧床不起，今夜竟要一命呜呼了。”僖嫔叹气，“还是臣妾的命不好，住在被丧门星盯住的咸福宫，否则我早已为皇上诞下阿哥，哪里由得低贱卑微之人生下皇子？”
岚音听着她尖酸刻薄的话语，毫不理会地走向侧殿。
“不，皇贵妃为我家主子做主啊，僖嫔娘娘平日里欺压主子，顿顿残羹剩肴，主子病重，不准奴婢去请太医，稍有不顺，更是命宫人抽打奴婢。”翠微卷起衣袖，手腕上簪痕累累，“僖嫔娘娘知道皇上多年不曾临幸主子，动用私刑，主子身子亦有伤痕，请皇贵妃为我家主子伸冤。”
佟佳皇贵妃面带惊愕，她知道平日里僖嫔专横，却没想到她这般心狠手辣，真是丢尽赫舍里家和太子的脸面。
“勿要血口喷人，宫人们暗藏歹心，当然要严加管教，张氏自己命薄，如何能怪旁人？”僖嫔反驳怒骂。
侧殿内的岚音听得一清二楚，屋内简陋洁净，铜烛台上燃着孤寂的长明油灯，一位面容灰暗的美艳女子，身着工整的淡雅宫装，梳着汉家女子柳燕飞云双鬓，鬓间斜插着一只通体翠绿的玉簪，毫无声息地躺着，她的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显然，张氏爱极了皇上，即使死，也要留给皇上最美的容颜。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皇上是否还会记得情窦初开时曾经宠爱的一个汉家女子？
“臣妾卫岚音参见张姐姐。”岚音微微欠着身子。
张氏干涸的唇瓣儿无声无息地开启，令人揪心。
“张姐姐，臣妾为你去寻皇上，请张姐姐再撑一撑。”岚音痛心。
张氏的眼底又一次涌出浑浊的泪珠，艰难地挤出二字：“簪，子。”
岚音会意地从她头上拿下那支翠绿玉簪，玉簪上裂纹犹密布，能拼凑而成，实属不易。她匆忙地跑到院落：“皇贵妃，张姐姐一生疾苦，人死灯灭，让她见一见皇上吧。”
佟佳皇贵妃微笑：“既然良妹妹善心大发，那便去请皇上来吧，本宫已传太医为张氏诊病。”
“多谢皇贵妃。”岚音独自一人前往乾清宫。
僖嫔面露得意：“当年张氏欺骗皇上，与皇上恩断义绝，皇上留她一命活到今日，已经是网开一面，张氏临死之前竟然不知悔改，真是痴心妄想，让良贵人去吧，惹得龙颜大怒，触动逆鳞，不关旁人的事。”
佟佳皇贵妃对当年之事也略有耳闻，微笑：“拭目以待。”
岚音哪里知晓阴谋，她怀揣着翠绿玉簪，跪在乾清宫外的台阶上：“臣妾有要事拜见皇上。”
乾清宫灯火通明，玄烨在挑灯夜读，不多时，岚音便踏进萦绕着浓郁提神香气的大殿。身着明黄内衫的玄烨在暖意的烛光下，浑身笼罩着光晕，他面带微笑地望向深夜来访的岚音，眼神中带着深情。
岚音刻意回避着他投来的目光：“皇上万福金安。”
玄烨放下手中的古籍：“良贵人前来，所为何事？”
岚音双手奉上翠绿的玉簪：“皇上可还认得这簪子？”
玄烨触到玉簪，脸色瞬间阴暗不明，他紧锁眉峰，温和的目光转而幽冷：“良贵人莫要多事。”
岚音的脑中皆是咸福宫侧殿里张氏那张苦苦等待的脸庞：“皇上可知这簪子的主人，只剩下一口气脉，请皇上移步，去见见她吧。”
“放肆。”玄烨铁青的脸色，愤怒地重拍龙案，“良贵人不去痘房守着八阿哥，到乾清宫来管起旁人的闲事？”
“皇上。”岚音不知前尘往事，张氏毕竟为他生育两位公主，虽然两位公主早殇，但情意犹在，他如此薄情，没有一丝怜悯之心，难道他日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是她，岂不同样凄凉？
玄烨的心中亦波涛汹涌，愈合的伤口被丝丝撕裂，残忍的阴伏重现脑海。他攥紧铁拳，死死盯着倔强的岚音，难道一切都是重复？当年他年少轻狂，才会陷入埋伏，中了乱臣贼子的奸计，如今他运筹帷幄自在掌间，是朝堂之上指点江山的帝王，如何还能再妇人之仁？
他看着岚音眼中的质疑目光，恼怒：“良贵人勿要多言多语，朕要就寝安歇，难道良贵人想留下侍寝不成？”
岚音听着他轻浮无情的话，依旧执着：“皇上，张姐姐这些年过的凄苦，临死前只想见皇上一面，古人讲，百年修得共枕眠，望皇上念在往日的情谊，去咸福宫屈身瞧一眼，张姐姐也走得安心。”
玄烨回忆起年少流连民间市井，初见张氏时的淅沥细雨。他平日里见惯豪气的满家格格，对面若桃花，性情如水的女子，起了兴致。他几经周折将她带进宫，却埋下祸端，中了圈套，如若不是张氏，孝诚皇后怎能替他深受毒物侵袭熬坏身子？如若不是张氏，他又怎会陷入危难，差点让整个大清都置于水火之中。
他铲除所有余孽贼子时，却不忍杀她。他仰着头，望着画廊上的飞龙含珠，满人是正统，他才是真龙天子。
还记得他和她的最后一次相见，所有的谎言被拆穿，他当着她的面，摔碎这支玉簪，并寒洌而语：覆水难收，情意如同这簪子，玉碎难全，此生不复相见。
“一切都是张氏咎由自取。”玄烨背着双手凝视窗外模糊的圆月。他想问岚儿，有朝一日，你是不是也会同张氏一样，对朕下毒手？
岚音惊讶地望着玄烨幽黑失落的眼神：“皇上，臣妾不知往事如烟，但毕竟亡者最大，张姐姐只剩下一口气脉，还苦苦熬着，只为能见皇上最后一面，皇上为何不能满足她？”
玄烨怒气不语，乾清宫静寂无边，只听到几声神鸟哀怨的呜啼，倔强煎熬的两人在沉默中苦苦相对。猜忌、怀疑、不解、失望、心伤，一道道不可逾越的沟壑横在两人之间。
“良贵人，今日若是旁人，朕会将她打入冷宫，施与重罚，朕念八阿哥试药种痘有功，代母抵过，不再追究你逾越之罪，否则数罪并罚，来人，送良贵人回宫。”玄烨摔袖离去。
岚音眼睁睁地见那一抹明黄之色消失。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竟如此狠心对待张氏？想到殷切期盼的张氏，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解释？她握着盈盈绿意的玉簪，失神地迈出乾清门。
岚音失落地回到咸福宫，僖嫔掩口而笑：“良妹妹怎么才回来呀，再晚会儿，张氏都已经咽气，皇上若是真来了，岂不是欺君之罪？”
佟佳皇贵妃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腰杆子更加硬气，痘房来人报过，四阿哥已经退热，试药成了半数，只要再熬过今夜，明日清晨必大好。痘神娘娘显灵，终于赐予了福气。
她面向岚音：“张氏已回天无力，既然皇上未亲自前来探望，便按宫中的规矩办吧，本宫去探望四阿哥。”
岚音悲伤：“请皇贵妃准许臣妾留下，照料张姐姐最后一程。”
“随你。”佟佳皇贵妃漫不经心地转身离去。
“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英雄惜英雄，贱人也都是一路货色。”僖嫔吐着口水，翘着兰花指用茶白的绢帕轻轻擦拭红艳的双唇。
“僖姐姐口下留德，老人们讲，笑人不如人，紫禁城谁也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僖姐姐还是要积些阴德，免得来日境遇困苦，还不及张姐姐来得痛快。”岚音不屑地走入偏殿。
“你这贱人。”僖嫔恼羞成怒的高举银鞘指向她，头上的玉络子随风乱动，面目狰狞。
咸福宫又恢复了秋日的宁谧，偌大的紫禁城，谁会在意一个汉家女子的死活？侧殿内的烛光亮如白昼，数十盏铜烛台上都点燃着白蜡，处处凄凉，冷意无边，按照习俗，这是为死者照亮黄泉路。
“主子，良贵人回来了，皇上也会来看主子。”宫女翠微含着泪。
张氏细喘着气息，舌下的吊命参片给了她半分气力，她努力地睁着灰暗的双眸满是期盼地望向门口。可惜，她没有望到日夜入梦的人。她秀洁的眉头刹那间失去所有的光华，双颊间却夹杂着回光返照的红晕。
岚音握着玉簪，柔声：“张姐姐，皇上朝政繁忙，在大殿议事，实在脱不开身，但嘱托臣妾带话儿过来，让张姐姐好生养好身子，张姐姐心宽些，皇上也惦记着张姐姐。”
张氏眼底的尽是伤痕，颤动地说道：“他是好皇上。”
岚音低着头，他不是好丈夫。
张氏细长的柳眉间，挂着浓浓的忧愁：“多谢良妹妹为我去求皇上，皇上待良妹妹不同，换做旁人，深夜求情，恐是受到重罚。”
岚音不解，看来张氏早知晓皇上不会前来探望，当年发生了什么？她将翠绿玉簪斜插到张氏的发鬓间：“只可惜没有帮到张姐姐。”
张氏握着她的手：“老天待我不薄，竟在弥留之际结识良妹妹这位益友，还是要拜托良妹妹一事，翠微自幼在我身边，后来随我入宫，在宫中受尽屈辱，待我去了，求良妹妹代为照拂，待翠微出宫之日，再许些银两，放她自由。”
岚音忽然觉得手心寒凉，不知张氏将什么交给了她。
翠微双眼红肿：“主子，奴婢愿追随主子一同去，不会苟活世间，主子，咱们不该入宫啊，这个食人的地方，毁了主子一辈子。”
张氏惨笑：“傻翠微，我是皇上家眷，只能老死宫中，你却不同，总能熬到出头之日，我怎忍心拖累你？”她紧盯着屋内陈旧的红木圆凳，又四处张望，无意地喃喃自语，“天下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这已经是我最好的归宿，从此而始，从此而终。”
“张姐姐放心，臣妾在宫中位份低微，但会全力保住翠微。”岚音坚定地承诺。
张氏的双眸渐渐无光，干涸无色的唇瓣儿微微动着，讲诉着肺腑动人的诗词：“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屋内烛光摇曳，顿然昏暗，岚音感到手间一松，张氏那消瘦得苍白无色的双手缓缓滑落。
“主子。”翠微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张氏流尽眼中最后一滴清泪，香消玉殒。
岚音双手颤抖，就像当初额娘去世时一般，将张氏死不瞑目的双眼缓缓合上。她的掌心有一枚黄玉方章。她深深地体会到，盛宠会将你捧到极致天宫，也会将你遁入万丈深渊，皆因皇上一人的喜怒。
紫禁安稳如初，根本不曾因一名汉家女子的死而悲伤。玄烨命年幼的皇子亲身试药种痘，被世间百姓传为美谈，四阿哥和八阿哥自幼为民陷于危难，为朝廷大臣所推崇为忠义皇子。朱大夫也因种痘有功而被传称为妙手神医，被玄烨派到草原四十九旗为王公权贵种痘并传授种痘之良法，益国益民之事，广受世人传颂。
巍巍宫殿也终于在喧嚣之后迎来入冬的第一场清雪，白色的雪花沉淀宁静，洗涤着浓郁的悲伤。岚音安坐在长春宫，落霜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薄雪：“主子，给八阿哥保暖的盘扣夹袄已经送去钟粹宫，八阿哥一切安好。”
岚音微微点着头，沉浸悲色。
落霜安慰：“张娘娘走的安详，身后事也办得体面，翠微在咱们长春宫一切都好，主子还是勿要伤神，主子与张娘娘只是一面之缘，能做到此般田地，已经是仁至义尽。”
岚音瞧着窗外飘散的雪花：“去派小安子在门口守着。”
红箩炭烧得正旺，岚音拉起落霜的手，拿出张氏的那方黄玉印章。
“主子，这是？”落霜望着印章上面篆刻的定国公主四字，掩住红唇。
“这是张姐姐临终前交与我的。”岚音解释。
落霜神情凝重：“当年皇上对张娘娘极好，但自从孝诚皇后生下太子血崩而薨，张娘娘便受到冷落，前些年所出的四公主也早殇了。宫中曾传闻张娘娘为天地会的香主，迷惑皇上，企图谋反。奴婢也不知当年的秘事，但如今看来……”她盯着那枚印章，“张娘娘原来是先朝皇族，亡国公主。”
岚音点头，当年张氏怀着报仇之心刻意接近皇上入宫为妃，在宫中做过伤害皇上的事，却最终没有管住自己的心，而惨败。她在临终前苦吟的那首凄凉诗词，正是验证困苦矛盾的一生。
“皇上也知晓此事？”落霜惊讶地问，“前些年，皇上曾绞杀过反清复明的朱三太子余孽，但朱三太子始终不见真身，或许是因张娘娘的身份暴露？”
岚音想起自己的出身，她和张氏同出一辙，皇上在乾清宫说出的绝情的话语，也是对她说的吗？也许某一天，她同张氏一样，侥幸留命，在紫禁城孤寂一生。
“主子，这个咱们不能留啊。”落霜指着黄玉印章，“主子在宫中根基不稳，八阿哥又年幼，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将主子置于死地，这是烫手山芋，大不敬之罪。”
岚音摇着头：“时隔多年，张氏并未销毁此章，既然给了我，待翠微出宫之日后，留给她作个念想儿吧，将印章藏于秘处便是。”
落霜会意地点头，皇上待张氏看似无情，却也有情，饶过一命，已是最大的恩典。可是，在宫中苦熬多年，倒不如一死来的痛快，也谈不上有情。
岚音蹙眉，鼓着气脉，真诚地望向落霜，“那对凤血玉镯的来历已经明朗，我额娘是太宗朝的温庄公主。”
落霜惊讶地瞪圆双眼，她在私下也多次猜想过主子的身世，无论是亲贵士族，还是满姓八家，都会摆脱辛者库卑微的出身。却从未曾想过是如此尊贵的皇族身份，太宗长公主，身份比先帝更为显赫。
“那主子是察哈尔？”落霜深知宫闱之事，满家第一美女的温庄公主下嫁二位察哈尔王，客死战乱，人尽皆知。
外面的清雪越下越大，长春宫昏暗无光，主仆二人推心置腹地讲述着隐藏的秘密。
岚音望着银烛台上微弱的烛光：“落霜，你我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我不愿亦不能瞒你，原本想过些时日，寻个恰当的时机，再行告知，但如今出了张姐姐的事，这是对我的警示啊，我怎能不顾曹嬷嬷、木公公，林太医，还有宫外那些人，多年的寄托和厚望，现在又有八阿哥的生死，都压在我肩上。”
落霜沉默无语，感激岚音的倾情相告和万分信任。
岚音淡淡地说道：“后宫，我不夺不争，便会成为他人的陪葬，皇上早已明了我的身份，才对我断情绝爱，若近若离，在权势和江山面前，他亦放弃了我。我如今能做的只有争得盛宠，保住八阿哥，锦上添花之事，也只能看天意。我知晓你出身名门，对皇上一片真心，不想见你夹在我与皇上中间为难。”
落霜感动：“主子放心，奴婢既然追随主子，会与主子同心，皇上是千古明君，也具备帝王应有的无情、猜忌、利用，杀戮。主子为贵人两载，受尽曲折羞辱，奴婢也不想看到主子如张娘娘同般境遇。莫讲百年大计，眼前主子和八阿哥在宫中顺风顺水的生存下去才是王道，再则八阿哥亦是皇上亲子，如若秉性聪慧，同样有继承大统的机会。日益长成的大阿哥，惠妃不是早有布置吗？”
岚音苦笑：“我也亦不知将来如何，只能回避锋芒，谨慎行事。”
曹嬷嬷从外而入，头上挂着晶莹的雪片：“老奴代察哈尔部所有子民谢落霜姑娘的大恩大德，谢落霜姑娘对主子的一片真心相待。”
落霜扶起老泪众横的曹嬷嬷：“主子宅心仁厚，会有好报。”
“众人同心，其力断金，一切都会好起来。”岚音微笑而语，“尘埃落定之时，便是你我自由之日。”三人满腔热血地期待着那一日。
曹嬷嬷抹着眼泪，喜气道：“险些忘了正事，启禀主子，皇上已颁布圣旨昭告东西六宫，新春元宵节后，要去盛京祭祖，太子同行，并请太皇太后挑选三位嫔位随驾。”
岚音和落霜惊愕，盛京祭祖是大事，嫔妃出宫更是多年不遇的事，不知太皇太后会挑选哪三位嫔妃同行？
“主子，后宫嫔妃已经开始去慈宁宫示好，咱们是不是？”曹嬷嬷试探地问。
岚音踌躇摇头：“太皇太后是何等人物？难道会被小恩小惠打动？”
“主子所言极是，临时抱佛脚的事，最为愚笨。”落霜附和。
“宫里宫外都是一个道理，无论选了谁，都离不开争斗，何必费神。”岚音浅语意重。
“还有一事，林太医在敏嫔娘娘宫装的丝线上亦发现寒毒之物，难怪这一年里敏嫔虽承泽雨露最多，却迟迟不孕。”曹嬷嬷禀告。
岚音脸色一沉：“如此讲来，便不是承乾宫所为，承乾宫如愿以偿得到皇贵妃的高位，最为要紧地便是手中多握几名皇子，不会谋害敏嫔。”
“难道是惠妃娘娘？”落霜猜疑。
“不会，惠妃知晓皇上将八阿哥放于钟粹宫抚养，不会出手害我，因为她想效仿皇贵妃。”岚音知晓，惠妃另有所图。
“那是贵妃娘娘。”落霜笃定。
“也不会，我第一次因银丝线摔倒时，温僖贵妃还未进宫，宜妃也刚刚生下五阿哥，应该不会是她们。”岚音沉思。
“那是荣妃娘娘？”曹嬷嬷推断。
“荣妃娘娘自从宫女春意死后，身边一直无得力之人，再则太皇太后和皇上多次旁敲训诫，暂时不会有如此深的心计。”落霜摇头。
“主子，将宫女念心叫来，询问一番。”曹嬷嬷咬牙。
岚音望着窗外纷扬的大雪，心中早已圈定人选：“勿要打草惊蛇，此人蛰伏多年，隐藏至极。”她实在不忍同日入宫的姐妹四人，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曹嬷嬷与落霜也猜到心机颇深的人。
“主子当年有恩于德妃娘酿，但主子落难时，德妃娘娘却袖手旁观，她出身卑微，却依靠主子，一度讨皇上欢心，甚至大义灭亲，博得妃位，步步为营，主子真是要小心防备。”落霜痛恨。
“德妃最大的依靠便是生育多位皇子，主子只要博得皇上欢心，再生下几位阿哥，大计必然会成功。”曹嬷嬷挑眉。
岚音心中苦涩，这一年里，除了德妃有孕在身，后宫无人受孕，难道有人暗地使了绊子？
“主子还年轻，阿哥和公主都会再有，莫要焦虑。”落霜微笑。
忽听外面一阵嘈杂，传来小安子高调：“奴才给苏麻嬷嬷请安。”屋内得到警示的岚音一惊，太皇太后有事？
苏麻嬷嬷身着厚绒披风，挑帘而入：“良贵人吉祥。”
岚音急忙委身还礼：“嬷嬷找臣妾何事？”
苏麻嬷嬷浅笑：“太皇太后请良贵人去慈宁宫。”
岚音望着外面飞扬的雪花，发现苏麻嬷嬷的睫毛上凝结着浓密冰霜，她柔声：“去取热巾，为嬷嬷润眼。”
苏麻嬷嬷接过落霜递过的温热棉巾，轻柔地润着双眸，东西六宫几乎已经走遍，只有良贵人如此细心，她连声赞许：“良贵人心思细腻，老奴多谢良贵人。”
岚音应道：“嬷嬷在宫中威望甚高，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这便随嬷嬷一同前往慈宁宫，外面天寒地冻，臣妾还真想和嬷嬷讨一杯热腾腾的暖口奶茶。”
“良贵人喜欢喝，老奴会准备妥当。”苏麻嬷嬷笑着回答。
岚音带着落霜，与苏麻嬷嬷一同踩着松软的白雪，消失在天地成一线的宫墙中。
刚迈进慈宁门，便听到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莺声环绕。慈宁宫的大殿上铺着科尔沁为恭贺新春进贡的羊毛花毯，佟佳皇贵妃正饮着香气四溢的热茶。温僖贵妃也冒着风雪前来，多日不见，她消瘦了许多，尖尖的下颌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阴柔。
“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各位姐姐吉祥。”岚音恭敬。
“平身。”太皇太后慈眉善目，“你本身子骨弱，哀家还让你前来，还真是哀家的不是了。”
“臣妾不敢。”岚音颌首微笑。
“宜妃，这人啊，哀家都给你叫全了，你这葫芦里的药，亮出来瞧瞧。”太皇太后看向满面春风得意的宜妃。
宜妃瑰姿媚笑：“谢太皇太后成全，这些时日啊，温妹妹总是凭白无故的头晕目眩，服用好多汤药都不好用，钦天监的官员也讲过温妹妹好似被煞星笼罩，储秀宫摆了镇妖之物，温妹妹才有所好转，臣妾心疼啊。”她笑意地望向温僖贵妃。
温僖贵妃睁着丹凤双眸：“真是对亏宜姐姐的相助。”
佟佳皇贵妃严肃：“到底什么大事，寒雪之日遣众人来打扰皇祖母的清净，不要再卖关子。”
温僖贵妃掩口：“皇贵妃教训的极是，但此事重大，妹妹，还是你来说吧。”郭贵人谨慎地跪倒在地。
“启禀太皇太后，臣妾在中秋家宴上无意得知顺承郡王福晋交与荣姐姐巫术之物，好似是什么眉山夫子所传授，在宫外被百姓传颂，起初臣妾也并未在意，但近日宫中传言甚多，皇上也说过眉山夫子信徒极多，妖言惑众，是邪教为之，臣妾忽然想起此事来，宫中也有眉山夫子的信徒啊，臣妾怕皇上忧心，才告知家姐，请太皇太后定夺。”
“放肆，本宫是宫中的老人儿，怎能不懂宫里的规矩，任你信口雌黄？”荣妃虽少了硬气，却依然霸气十足，永寿宫在宫中的势头虽一日不如一日，但毕竟她位居妃位，有三阿哥和三公主倚靠，也为歹人有所忌惮。
“太皇太后，宫中传闻已经数日，皇上如今对眉山夫子颇为头疼，若是咱们东西六宫的嫔妃也出了信徒，岂不让皇上难堪？”宜妃面色忧虑。
岚音望向众人，眉山夫子一事，她也有耳闻，但因八阿哥试药，并未在意，如今宜妃和温僖贵妃又牵扯出荣妃，难道又要迫不及待的出手？
太皇太后长叹口气：“好啊，宫中的传闻，有人认为是传闻，有人却当了真，哀家平生最痛恨这些见不得光的丑事，当哀家这个老太婆死了吗？苏麻。”她嗔目，“带人去东西六宫去搜。”巫术之事害了多少人，如今想起都是阵阵寒意，最为可怜的便是被废掉皇后之位，降为静妃的母族侄女，她越想越气愤。
荣妃赤红双眸：“请苏麻嬷嬷带人去搜，还臣妾清白。”
宜妃笑道：“荣姐姐莫要心慌，臣妾的意思并不是怪罪荣姐姐，而是担心眉山夫子妖言惑众后宫，只怕有糊涂的恶人啊。”
荣妃纤细的皓腕上泛着青筋。
佟佳皇贵妃平稳地放下手心的小碗，瞄向来势汹汹的宜妃和郭贵人，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雪依旧熙熙攘攘，岚音觉得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原来曹嬷嬷所讲的为随驾出行，来慈宁宫走动的嫔妃，并不是亲近示好，而是在酝酿和揭晓更大的阴谋，意图打倒身边所有的对手，真是一招好棋。
苏麻嬷嬷带着一众宫人神情凝重地返回，托盘中是搜出的一个个血红狰狞的布偶，布偶上分别写着四阿哥、八阿哥、良贵人、温僖贵妃等人的字样儿，血腥吓人。
“格格，这些都是从永寿宫、延禧宫和咸福宫搜出来的。”苏麻嬷嬷禀告。
“冤枉啊，臣妾冤枉啊。”荣妃委屈伤心。
敏嫔也故作惊叹地掩口哭泣：“太皇太后明察，臣妾冤枉。”
僖嫔慌乱地跪下：“太皇太后明察，有人刻意陷害。”
太皇太后望着满盘污浊之物，敲打着沉香龙杖，嗔斥：“到底怎么回事？”
宜妃微微俯身：“太皇太后，温妹妹的病来的蹊跷，去的也蹊跷，一定是布偶做怪？”众人将目光都转向写着温僖贵妃的布偶。
温僖贵妃一改常态的强硬，满脸梨花带泪：“太皇太后，臣妾自幼身子康健，不似家姐那般柔弱，入了宫却接连卧病在床，原来是遭人妒忌陷害啊。”
岚音蹙眉看向写着她和八阿哥名字的血红字迹，竟有丝恐惧晃过心头。
太皇太后指向托盘中的布偶：“你们都是皇上的嫔妃，怎能和寻常百姓那般愚昧无知？皇上若得知，令他头疼的邪教已经传入紫禁城，连他的枕边边人都信以为真，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臣妾知罪。”众嫔妃跪地行礼。
敏嫔颤抖着双肩，不知所云，佟佳皇贵妃痛恨在心，盘算着营救之法。
荣妃拽着太皇太后的彩绣福禄花儿的衣襟，悲伤低泣。
张扬的僖嫔不停地辩解：“臣妾冤枉啊。”
“是谁冤枉你啊。”太皇太后气愤。
僖嫔无法自圆其说，毕竟咸福宫平日里鲜有人去，她忽然想起死去的张氏：“是良贵人陷害臣妾。”
岚音一惊，但稳坐的众嫔妃，都是一副津津乐道、洗耳恭听的模样。
僖嫔喜上眉梢：“臣妾居住咸福宫，前几日丧门星张氏死了，只有良贵人多次登门拜祭，这才刚刚平息几日，便搜出巫术布偶，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臣妾，臣妾是赫舍里家的格格，如何能偏信宫中盛传眉山夫子的胡言乱语，只有卑微之人才信服于此。”她鄙夷的目光扫向荣妃和敏嫔，“请太皇太后明察。”
“少提赫舍里氏。”太皇太后反驳，“孝诚皇后秉性柔淑，可惜红颜薄。你相差太远。再则良贵人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要陷害与你？”
“臣妾不敢与孝诚皇后相比，但此事必与良贵人脱不开关系。”僖嫔又看向佟佳皇贵妃，“良贵人与张氏惜惜相惜，还收留了张氏膝下的宫女翠微，都是因张氏临终前的乱语和翠微贱人的假话，对臣妾怀恨在心，张氏去的那夜，良贵人当着皇贵妃的面儿对臣妾已经出言不逊，皇贵妃可为臣妾作证。”
佟佳皇贵妃抚着长长的金鞘：“只是几句斗嘴之话，算不得什么，良妹妹入宫尚浅，你这个当姐姐的，本应该以礼相让，怎能斤斤计较？”
岚音愤慨，颠倒黑白竟然到如此无耻的地步，连死人都不放过，既然你不仁，也就休怪我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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